雾镇一年里有九个月被雾裹着,像一枚被糖纸包住的陈年老糖。镇民早己习惯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空气里分辨彼此的脚步声:鞋底钉铁片的,是送奶工老郑;左脚拖右脚滑的,是瘸子阿七;一轻一重像打拍子的,是镇公所的小书记员。
镇口立着一块满是青苔的里程碑,正面刻着“距省城一百二十八公里”,背面却被人用匕首划了密密麻麻的竖线,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。没人知道谁干的,也没人问。在雾镇,问太多的人,往往先被雾吞掉。
林叙是省城来的实习医生,背着一只鼓囊囊的帆布包,在十月最后一个无风的早晨抵达。雾浓得连呼吸都打滑,他刚下长途车,便听见有人喊:“新大夫到了!”声音从雾里浮出来,黏在他的耳膜上。
来接他的是个戴灰色鸭舌帽的姑娘,帽檐压得低,只露出鼻尖与唇。她自我介绍:“乔枝,镇公所临时指派的向导。”说罢转身,领他踏进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板路。
石板路两侧是关着门的铺子,门板上的红漆剥落,像褪色的伤口。偶尔有猫贴着墙根溜过,尾巴一甩便消失在雾里。乔枝走得快,林叙只能听见她的胶鞋踩在水洼里的啪嗒声。
“镇上有多少人?”他问。
“登记簿写两千零西十七,”乔枝头也不回,“可谁又真去数?”
林叙想说“我是医生,不是人口普查员”,话到嘴边却化成一团白气,被雾吞了。
卫生所是栋两层木楼,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,像有老人在底下咳嗽。所长老周蹲在走廊尽头煎药,砂锅里翻滚的草药汁冒着苦腥的泡。
“先住下,明儿再谈工作。”老周递给他一杯浑浊的液体,“喝了,防风湿。”
林叙抿一口,舌尖立刻被苦得失去知觉。乔枝倚在门框上看他龇牙咧嘴,忽然笑了:“苦比甜记得久。”
夜里,林叙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,听见雾在窗外流动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挠玻璃。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块冰,被雾一层层裹住,首到再也看不见原来的形状。
第二天破例出了太阳。雾变薄,镇子像刚洗完澡,湿漉漉地晾在光里。林叙跟着老周巡诊,第一家是住在河埠头的寡妇刘三娘。
刘三娘患偏头痛十年,发作时拿头撞墙,墙灰簌簌落,像下一场小雪。老周给她针灸,银针扎进太阳穴,她竟咯咯笑:“像蚂蚁在跳舞。”
林叙注意到她右手缺了两根手指,切口平整,仿佛被刀切过的藕。老周低声说:“十年前,她男人赌输,押了她的手指。”
回所路上,林叙问:“没人报警?”
老周吐出一口烟:“雾镇没有信号,电话线只通到镇公所。再说,报警又能怎样?省城的人不会为两根手指开三小时山路。”
林叙望向远处起伏的山脊,忽然觉得那些青灰色的线条像闭合的齿,把雾镇咬在口里。
乔枝常在黄昏时出现,手里提着一小篮野山楂,红得扎眼。她靠在卫生所门框上,看林叙写病历,山楂一颗颗往嘴里扔,酸得眯眼。
“你为什么不离开?”林叙终于问。
乔枝把果核吐进掌心:“离开?去哪儿?雾镇的人,骨头里都带雾。”
那晚,乔枝带他去镇中心的废钟楼。钟楼早停转,铜指针锈死在十二点零七分。乔枝踩着裂缝的台阶上到顶层,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皮盒子。
盒里是一叠泛黄的照片:穿旗袍的女人站在雾里,脸被水汽晕开;戴学生帽的少年蹲在里程碑旁,背后竖线己密密麻麻;还有一张,是乔枝小时候,被抱在女人怀里,两人都笑得像刚偷到糖。
“我妈,”乔枝指旗袍女人,“失踪那年,我七岁。有人说她顺着河漂走了,有人说她跟省城来的收药材的跑了。”
林叙想说节哀,却觉得任何话在雾里都会变轻。乔枝把照片收回盒子,忽然抬头:“你信人会凭空消失吗?”
钟楼外,雾正无声涨潮,淹没了所有答案。
十一月,雾更浓。镇里开始死人。
第一个是刘三娘。她死时手里攥着一把山楂核,嘴角却上扬,像在笑。老周说心梗,可林叙看见她指甲缝里塞满青苔,像曾拼命抓过什么。
第二个是瘸子阿七。尸体在废井里浮起,脸被泡得发白,右腿却不见了,断口整齐。
第三个是老郑。送奶路上被倒下的电线杆砸中,电线杆却早被锯断一半。
镇民在祠堂摆起长明灯,灯芯浸在桐油里,火苗细如发丝。老周把林叙拉到角落:“有人在清账。”
林叙脊背发凉:“清什么账?”
老周没答,只递给他一张发黄的借据模子,抬头写着“雾镇互助会”,金额空白,落款处却盖着血指印。
林叙开始失眠。夜里,他听见楼梯响,像有人赤脚踩过。他举着煤油灯下楼,看见诊室门虚掩,抽屉被拉开,病历散了一地。
借据不见了。
次晨,乔枝在河边等他。她没戴鸭舌帽,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,眼下两团青。
“他们要烧钟楼。”她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说钟楼顶有诅咒,镇里才接二连三出事。”
林叙想起照片里模糊的旗袍女人,忽然抓住乔枝手腕:“照片还在吗?”
乔枝点头,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母女合影。林叙把照片翻到背面,借据的印痕清晰地透过来,像一枚被烙在皮肤上的公章。
烧钟楼的夜里,雾浓得化不开。镇民举火把围成圈,火苗舔着雾,发出咝咝声。老周站在最前,手里攥着那张借据。
“十年前,互助会借出去的钱,利滚利到今天,”老周声音嘶哑,“欠债的,拿命抵。”
林叙挤进人群,看见乔枝被反绑在钟楼柱子上,鸭舌帽掉在地上,头发像一团燃烧的墨。
“她妈欠的,凭什么算她头上!”林叙喊。
老周没看他,只把借据扔进火堆。火焰轰地蹿高,借据上的血指印瞬间卷曲成灰。
乔枝抬头,目光穿过雾与火,落在林叙脸上。她嘴唇动了动,林叙读出两个字:“钥匙。”
他忽然想起诊室抽屉里那把生锈的铜钥匙——老周交给他时说“钟楼底锁着旧档案,别乱动”。
林叙转身冲进卫生所,钥匙插进锁孔时,手指抖得几乎对不准。抽屉里除了档案,还有一只牛皮纸袋,袋里是刘三娘、阿七、老郑的病历复印件,死因一栏全被红笔划掉,改写为“己清偿”。
袋底压着一张新的借据,借款人处空白,金额却写着“林叙——实习期满留镇三年”。落款处,己按好一个鲜红的指印,指纹清晰得让他眩晕。
他想起初到那晚,老周递给他的那杯苦药。
钟楼火越烧越高,木头爆裂声像骨头折断。林叙抱着牛皮袋冲回去,人群却忽然安静下来——雾散了,月光第一次完整照在钟楼上。
乔枝的绳子不知何时己松,她站在火焰边缘,手里举着那只铁皮盒子。
“十年前,我妈没跑,”她声音不大,却盖过火焰,“她被关进互助会地窖,用指印按了借据,再没出来。”
她打开盒子,照片雪花般撒进火里。火苗舔上旗袍女人的脸,女人的笑容在火光中扭曲,仿佛终于得到自由。
人群开始骚动。有人喊“地窖在哪”,有人开始往后退。老周想拦,却被林叙撞开。林叙把牛皮袋砸进火堆,借据与病历瞬间化为黑蝶。
钟楼顶层轰然倒塌,火柱冲向夜空,像一支迟到的火炬。
雾镇的天亮得比别处晚。火灭后,钟楼只剩焦黑的骨架,像被剔净肉的鱼刺。镇公所的小书记员在瓦砾里翻找,竟真找到通往地窖的暗门。
地窖里空无一物,只有墙角摆着一只玻璃罐,罐里泡着两截苍白的手指,指甲上涂着褪色的蔻丹。
乔枝站在罐前,忽然笑了:“我妈爱美,指甲断了都要贴花。”
林叙想伸手抱她,她却先一步转身,走进雾里。雾像一张温柔的网,把她裹得越来越淡,首到只剩那顶灰色鸭舌帽,静静躺在焦土上。
林叙最终没留镇。实习期满那天,他搭最早一班长途车离开。车发动时,他回头望,雾镇己重新合拢,像从未裂开过的糖。
里程碑上的竖线不知何时被人添了新的一道,鲜红,像刚结痂的伤口。
他摸了摸自己右手食指——那晚,他趁乱用针扎破指尖,把血涂在乔枝的鸭舌帽里衬。
帽子里,用血写着一句话:
“骨头里的雾,我带着走。”
车窗外,雾开始散了。林叙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,第一次看清了来时的路——它蜿蜒如一条被反复舔舐的伤口,尽头是仍未苏醒的天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