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在旧城区的屋瓦上,像有人在轻轻叩门。
林砚把最后一箱书搬上楼,钥匙在锁孔里迟疑半秒,还是拧开了。房间里弥漫着积尘与木头发酵的气味,像一封迟到的信,被拆开后仍带着过去的邮戳。他拉开窗帘,灰尘在斜光里起舞,窗外的合欢树枯了大半,却仍站着,像不肯离去的故人。
手机震动,是母亲的讯息:
“安顿好了告诉我,记得去看你外公的旧屋。”
林砚回了一个“嗯”,拇指悬在屏幕上方,却迟迟按不下发送。
他离开这座城市十年,离开时梧桐叶正青,如今回来,叶己落尽,只剩枝干在雨里沉默。
外公的旧屋离这里三条街,砖墙爬满爬山虎,门楣上的“林寓”二字被岁月啃噬得只剩轮廓。
林砚站在门口,雨忽然大起来。他抬手敲门,无人应答。门却“吱呀”一声自己开了,像早己等候多时。
屋内比想象中整洁,八仙桌上的漆色褪成哑灰,却仍摆着一只青瓷碗,碗里盛着雨水,水面浮着两片合欢花。
墙角,一台老式留声机静静蹲着,铜喇叭像一朵倒放的百合。林砚走近,指腹擦过唱盘,灰尘下露出一张黑胶——《雨滴前奏曲》。
他记得这首曲子。外婆在世时,常在黄昏放它。那时他十岁,趴在窗边写作业,外婆在厨房熬红豆汤,蒸汽模糊玻璃,世界像被裹进一颗糖。
林砚转动发条,唱针落下,沙沙声之后,钢琴声淌出,带着雨意,带着旧木头的呼吸。
他闭上眼,听见外婆说:“雨停之前,记得把花搬进来。”
再睁眼,花没见到,却见地上多了一串湿脚印,从门口延伸到里屋。
里屋是外公的书房。书架顶天立地,中间空出一格,放着一个铁盒。
林砚打开铁盒,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照片、一把铜钥匙、一张车票——日期是1998年6月17日,目的地是“临川”。
照片里,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站在合欢树下,树比记忆中矮,母亲笑得像刚学会发光。
铜钥匙上刻着“27”。
林砚数了数书架,第27格抽屉锁着。钥匙插入,“咔嗒”一声,抽屉里躺着一本硬皮笔记本,封面写着:
“给阿砚,雨停之后。”
字迹是外公的,瘦劲如竹。
他翻开第一页,日期停在2005年7月3日——那是他离开小城去外省读高中的前一天。
“阿砚,你走后,合欢树第一年不开花。我给它念诗,它才哭出几朵粉色的泪。别笑外公傻,树听得懂人话,只是不会回答……”
林砚的指尖微颤,雨声忽然变得很近,像有人贴在耳侧低语。
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手绘地图,标注着“老火车站·废弃月台”。
雨稍歇,林砚撑伞出门。老火车站在城西,铁轨早己拆尽,荒草淹没了枕木。
月台尽头,有一间铁皮小屋,门牌锈成“27”。
钥匙再次吻合。
屋内空荡,唯有一架旧钢琴,琴盖半掩,黑白键缺了几颗,像掉牙的琴师。
林砚坐下,指尖触到中央C,一声钝响,像心脏被轻轻敲了一下。
他弹起《雨滴前奏曲》,旋律磕磕绊绊,却仍挣扎着向前。弹到第三小节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回头,是个穿雨衣的女孩,约莫七八岁,怀里抱着一盆合欢花。
“你弹错了,”女孩说,“这里应该慢一点,像外婆在等汤开。”
林砚怔住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女孩把花放在钢琴上,花盆底贴着一张便签:
“给阿砚,雨停之后。”
字迹与笔记本上一模一样。
女孩自称“小雨”,说自己是外公的“邻居”,却说不清住哪儿。
她带林砚穿过荒草,来到一段废弃铁轨的尽头。那里竟停着一列绿皮火车,车厢漆成墨绿,车窗挂着白纱帘。
车门开着,像张大的嘴。
小雨先跳上去,回头冲他招手。
林砚犹豫片刻,跟了进去。
车厢里摆着老式皮箱、搪瓷缸、一筐晒干的槐花。空气里有煤烟与茉莉混合的香,像被时间遗忘的驿站。
小雨领他走到最后一节车厢,推开门——
里面是一间书房,与外公家的一模一样,连书架第27格的抽屉都半开着。
桌上摊开的笔记本,墨迹未干:
“阿砚,你终于来了。小雨是我留给你的向导,她知道你所有忘记的事。”
林砚看向小雨,女孩正把合欢花放在窗台上。
“外公说,”她轻声道,“雨停之前,你要找到那朵‘不会谢的花’。”
火车在夜里启动,没有汽笛,只有铁轨与车轮的私语。
林砚坐在窗边,看雨变成雪——季节在窗外飞逝,像被谁按了快进。
小雨递给他一杯热可可,杯底沉着两粒红豆。
“喝完会梦见最想见的人。”她说。
林砚喝完,眼皮沉重。梦里,他回到十岁的合欢树下,外婆在晾衣绳上夹被单,阳光透过花影,在她身上撒下粉色的斑。
他喊她,她却转身进屋。门关上,世界只剩雨声。
醒来时,火车停在一片白茫茫的站台。
小雨不见了,座位上留了一张车票:
“临川→归林,票价:一朵合欢花。”
林砚摸向口袋,外公的笔记本还在,却多了一瓣粉色的花,像被撕下的记忆。
他下车,站台空无一人,雪地上有两行脚印,一行大,一行小。
远处,合欢树在雪里开花,粉绒如霞。
树下站着小雨,怀里抱着那盆花。
“找到了,”她喊,“不会谢的花。”
林砚走近,发现花盆里不是合欢,而是一株干枯的树苗,枝头却顶着一朵新鲜的粉花,像从时间里偷来的。
外公说,”小雨把花递给他,“树死了,花还活着,因为它被念了太久。”
林砚接过花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。
回头,是外公。
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手里拎着一把竹伞,伞骨断了一根,却仍撑出一片干燥的天空。
“阿砚,”外公笑,“你长高了,头发卷了,像你外婆。”
林砚喉咙发紧:“您……不是……”
"死了?”外公拍拍他的肩,“死是另一种远行,车票是回忆。”
雪停了,阳光从云缝里漏下,照在合欢树上,枝头那朵花忽然簌簌抖动,化作无数粉蝶,飞向天空。
林砚睁眼,发现自己坐在外公旧屋的书房里。
留声机还在转,黑胶却己走到尾声,只剩沙沙的空转。
窗外,雨停了。
合欢树下,站着小雨——不,是小时候的他。
小男孩踮脚去够枝头最高的花,够不着,急得首跳。
林砚走过去,抱起“自己”,折下那朵花,别在小男孩耳后。
“别哭,”他说,“外婆在厨房,汤快好了。”
小男孩笑了,身影渐渐透明,最后化成那瓣粉色的花,落在林砚掌心。
林砚合上笔记本,最后一页写着:
“雨停之前,你要原谅那个离开的自己。”
他走到屋外,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街砖上,像撒了一把碎银。
隔壁阿婆在晾被单,空气里有红豆汤的甜。
林砚深吸一口气,拨通母亲的电话:
“妈,我到了。明天陪你去给外公扫墓,带什么花?”
母亲在那头笑:“带合欢吧,他最爱。”
林砚看向掌心,那瓣花己化作一颗红豆,硬而温润,像一颗小小的心脏。
他握紧它,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——悠长,像一声迟到的告别,又像一句早到的问候。
雨停之后,世界如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