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那日,雾隐寺的山门被雾锁得只剩一道灰白的缝。觉明把灯笼挂在檐下,雾气立刻吞掉了那点橘红,只剩一圈模糊的晕。他听见石阶上传来枯叶碎裂的声音,像有人踩着旧年的骨头。
来者是个女人,青布衫湿得发黑,发髻却纹丝不乱。她抬头看匾额,额前水珠滚落,像一串来不及念的咒。觉明合十,问:“施主夜叩山门,可是为求一盏灯?”女人摇头,从怀里掏出半块木鱼,缺了鱼眼,“我来寻人,也寻声。”
觉明心里一颤。二十年前,师父在同样的雾夜抱回一个婴儿,襁褓里裹着这半块木鱼。师父说:“雾隐寺的钟声能渡迷魂,但渡不了自己的劫。”
女人叫阿吾,苏州人,唱评弹为生。三个月前,她在山塘街的茶馆里唱《庵堂认母》,唱到“我儿若在,也有十八春”时,木鱼突然裂开。那木鱼是母亲遗物,裂口处渗出一线红,像新鲜的伤口。
当晚她梦见一座无头钟楼,青铜钟自鸣,声如婴啼。醒来时,枕畔多了一张黄纸,写着“雾隐寺”三字,墨迹未干,却冷得像冰。
她循梦而来。
寺里只有觉明和一只老猫。供案上的长明灯结了两层灯花,像两粒浑浊的眼。阿吾把裂开的木鱼放在灯下,裂缝里竟渗出极细的血丝,蜿蜒成一张地图——指向后山禁地。
禁地是师父生前闭关处,石门上刻着“钟声不渡”西字。觉明说,师父圆寂前最后一晚,钟楼无故自鸣七声,之后钟舌断裂,坠入深井。那井如今被铁链锁着,链上挂满铜铃,风一过,便替钟说话。
阿吾在寺里住下。白日她跟着觉明挑水、扫叶,夜里就坐在钟楼废墟上,听铜铃替风诵经。第西夜,她听见井底传来“咚”的一声,像有东西轻轻撞在铁链上。
她俯身望去,井里浮着一轮月亮,月亮里浮着一张婴儿的脸。那脸冲她一笑,额心有颗朱砂痣,和她的一模一样。
铜铃突然疯响,铁链寸寸断裂。井水翻涌,托出一具小小的骸骨,怀抱着完整的木鱼——鱼眼处镶着一颗舍利,正滴溜溜转,映出阿吾的瞳孔。
觉明赶来时,阿吾正把骸骨搂在怀里,哼着《庵堂认母》的调子。她问:“师父当年抱回的婴儿,可曾取名?”觉明低声道:“师父说,无名无姓,方能无挂无碍。”
阿吾笑:“那便叫‘无碍’吧。”她咬破指尖,血珠滚入骸骨眉心,朱砂痣竟渐渐褪去。与此同时,她额心的痣却愈发鲜红,像要滴出血来。
次日清晨,雾散了。钟楼原址上,一株枯死的银杏突然抽出新芽,芽尖顶着昨夜那粒舍利,如一滴凝固的晨露。
阿吾把骸骨葬在银杏下,木鱼则供在了佛前。觉明撞响残钟,钟声喑哑,却惊起满山飞鸟。阿吾听见钟声里夹着婴孩的笑声,那笑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她自己的。
她辞别觉明时,雾又起了。觉明递给她一盏灯笼,灯罩上画着半条鱼,鱼眼处是空的。阿吾问:“为何只有一半?”觉明答:“另一半在施主心里。”
阿吾下山后,苏州的茶馆再没人听过《庵堂认母》。有人说她去了江北,也有人说她在运河边开了家哑舍,专卖裂了缝的木鱼。
雾隐寺的银杏长得极慢,十年才高过石阶。觉明每年立秋扫落叶时,都能在树根旁捡到一颗舍利,像有人定期归还什么。
第八年立秋,觉明扫到第三颗舍利时,听见山门外有小孩唱:“钟声渡人,不渡己;木鱼渡魂,不渡生。”他奔出去,只见石阶上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女童,发间别着半片银杏叶,额心一点朱砂痣。
她手里捧着完整的木鱼,鱼眼处镶着最后一颗舍利,冲觉明笑:“师父,我来渡你。”
后来,雾隐寺的钟声重新响了。撞钟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尼姑,额心有痣,每撞一下,就有一颗舍利从钟里落下,滚进井中。
井水渐渐干涸,露出当年断裂的钟舌,上面刻着一行小字:
“以吾之不响,渡汝之永响。”
很多年后,有游客在银杏树下捡到过半块木鱼,缺了鱼眼。带回家当晚,梦见一个青衫女子,背对着他唱:“我儿若在,也有十八春……”
醒来时,枕畔多了一张黄纸,写着“雾隐寺”三字,墨迹未干,却冷得像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