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,江城的雨像被撕碎的绸缎,从漆黑的天幕垂落。沈星把最后一箱仪器搬上码头那艘锈迹斑斑的科研船“远望07”时,手指己被雨水泡得发白。船老大老赵蹲在甲板上抽烟,烟头在雨里忽明忽暗,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。
“气象台说后半夜有雷暴,你真要现在出海?”老赵的声音混着雨声,像钝刀刮过铁皮。
沈星没回答,只是抬头望向远处。江面尽头,航标灯一闪一闪,红得像某种远古生物的眼睛。她想起导师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张纸条:
“北纬30°14′,东经122°07′,那里有你要的答案。”
纸条背面,是一枚用铅笔画的六芒星。
船离岸时,沈星在舱底遇见了那个男孩。他蜷缩在缆绳堆里,怀里抱着一只湿漉漉的纸箱,纸箱里传出细碎的呜咽。
“偷渡?”沈星踢了踢纸箱,一只黑猫的脑袋钻出来,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发光。
男孩摇头,伸手比划。沈星这才注意到他左耳缺了半块,像被什么咬过。
“哑巴?”
男孩点头,又摇头,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再指向猫。猫舔了舔他的手指,喉咙里发出呼噜声。
沈星蹲下来,发现男孩手腕上戴着一条褪色的红绳,绳结处拴着一枚生锈的铜铃铛。铃铛背面刻着“Z&X”。
“Z是谁?”她问。
男孩把猫塞进她怀里,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:
“舟”。
雷暴来得比预报早。
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时,沈星正在实验室校准声呐。整艘船猛地一沉,像被巨人的手按进水里。仪器屏幕闪出雪花,最后定格在一张模糊的声呐图上——船底三百米处,有一个规则的圆形阴影,首径约西十米,边缘整齐得不像自然造物。
“海眼?”老赵冲进来,脸色比纸还白,“这片水域三十年前就封航了,你导师没告诉你?”
沈星盯着阴影,想起导师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照片:1987年,同一坐标,一艘渔船的残骸漂浮在海面,船底焊接着同样的六芒星图案。
第二道闪电照亮舱底时,沈星发现男孩不见了。猫跳上操作台,爪子按在声呐图上,正好压住阴影中心。
铃铛响了。
不是男孩手腕上的铜铃,而是某种更古老、更庞大的声音,从海底传来,像千万个铃铛同时震颤。
船开始旋转。
沈星醒来时,雨停了。
她躺在甲板上,头顶是一片陌生的星空。北斗七星倒挂在西北角,而银河像被刀劈开,断口处漏出幽蓝的磷光。
“我们不在原来的海了。”老赵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。他指向船舷外——水面平静得像镜子,倒映着不属于任何季节的星图。
男孩坐在桅杆下,猫窝在他膝头。他面前摊开着那只纸箱,里面不是猫,而是一堆碎玻璃。每块玻璃上都用荧光笔标着坐标,拼起来正是北纬30°14′,东经122°07′。
“你早就知道?”沈星问。
男孩摇头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车票。车票背面,用铅笔写着同样的六芒星,旁边是一行小字:
“1997年7月15日,Z带X去看海。”
沈星的车票夹里,有一张一模一样的,只是日期是2025年8月2日——今天。
他们漂流了三天。
没有风,没有浪,只有星空在缓慢旋转。老赵开始用柴油烧纸船,说是给海鬼“买路钱”。烧到第七只时,水面浮起一串气泡,气泡破裂后,露出一截金属桅杆。
那是一艘潜艇,外壳上漆着褪色的编号“Z-07”。
潜艇舱门打开时,沈星闻到了1987年的雨味。舱壁上挂着日历,永远停在7月15日。操作台上,一只铜铃铛静静躺着,背面刻着“Z&X”。
男孩突然哭了。
他跑向潜艇深处,沈星追过去,在鱼雷发射管旁发现了一具骸骨。骸骨左手握着一张照片,右手攥着半块贝壳。照片上是年轻的导师和一个小女孩,女孩怀里抱着黑猫,背景是1997年的江城码头。
贝壳内侧,用指甲刻着一行小字:
“如果星星迷路了,就把它放回海里。”
沈星把贝壳放进男孩手心。铃铛响了,这次是从潜艇外传来的。
老赵在甲板上大喊:“水下有光!”
光是从“海眼”升起的。
那是一枚巨大的透明球体,内部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,像被凝固的银河。球体表面布满六芒星纹路,每个星角都连着一根细线,线尽头系着——
沈星屏住呼吸。
系着人。
确切地说,是不同年龄、不同装束的“沈星”。有的穿着1987年的确良衬衫,有的披着2025年的纳米实验服,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“她”,怀里抱着同一只黑猫。
男孩突然跪下来,对着球体磕头。
铜铃铛从他手腕滑落,掉进海里,却没有沉没。铃铛悬浮在水面,发出最后一声清响。
球体裂开了。
光点倾泻而出,像一场倒置的流星雨。沈星看见1987年的导师抱着年幼的自己,看见1997年的男孩把猫塞进女孩怀里,看见2025年的自己接过导师的纸条——
所有时间折叠成一条发光的河流,流向她掌心。
老赵在哭:“原来老子当年没疯……真有时空裂缝……”
男孩站起来,第一次开口说话,声音像从海底传来:
“姐,该回家了。”
江城码头的雨停了。
沈星站在2025年8月2日的晨光里,手里攥着那枚生锈的铜铃铛。男孩——不,现在该叫“舟”了——把黑猫塞进她怀里,转身走向一艘刚靠岸的渔船。
“你去哪?”她喊。
舟回头,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了指海面。
“替Z守海?”
舟点头,跳上渔船。船帆升起时,沈星看见他用贝壳在桅杆上画了最后一个六芒星。
老赵在旁边嘟囔:“这小子十年前就该死了,潜艇里的骸骨……”
沈星摇头。
“不,他只是提前把命借给了我。”
她摊开掌心,贝壳里躺着一张新纸条:
“北纬30°14′,东经122°07′,那里有你留下的答案。”
这次,落款是“X”。
十年后。
沈星站在同一艘科研船上,这次船名叫“星舟01”。声呐屏幕上,海眼坐标空空如也。
实习生问她:“老师,这里真的有时空裂缝吗?”
沈星把铜铃铛系在实习生手腕,铃铛背面,新刻了一行字:
“如果星星迷路了,就把它放回海里。”
远处,一艘渔船驶过,桅杆上飘着黑猫形状的旗。
铃铛响了。
实习生惊呼:“老师,水下有光!”
沈星笑了。
她知道,那是舟在替Z,也是替X,继续守着那条发光的河。
而她自己,终于成了那条河里,最亮的一颗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