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风前夜,海腥味像一条湿毛巾捂住了整座鹭城。老严把最后一桶柴油倒进柴油机,舱壁的灯泡抖了抖,光在阿青的脸上碎成几瓣。
“阿爸,气象台改挂八号风球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船家都回港了。”
“嗯。”
阿青把剩下半瓶烧酒递过去。老严没接,只抬眼望了望桅杆顶上那面褪色的三角旗——上面用白线绣着一头鲸,尾巴翘成月牙。旗角猎猎,像要挣脱布面。
“再不走,就真出不去了。”阿青说。
“那就别出去。”老严终于开口,嗓子像被盐粒磨过,“可鲸在叫。”
鹭城人把“听鲸”当作疯话。海底有条峡谷,退潮时暗流会发出汽笛般的长鸣,老一辈说那是鲸魂,几十年前被炸捕队震裂了耳骨,从此迷路在海峡。老严十六岁时听过一次,从此再没忘掉。
半月前,他在雷达上看见一个巨大的回波,贴着禁捕红线徘徊,像一枚被潮汐磨亮的铁锚。老严把那张打印纸折成西折,塞进防潮箱最底层,谁也没给看。
此刻,那枚铁锚正在台风眼里等他。
船离岸时,浪己经长出獠牙。老严把油门推到最大,船头像一把钝斧劈开黑水。阿青把GPS调到静音,屏幕上的航线像被火烤过的塑料,曲曲折折。
“你怕我像阿兄那样?”阿青突然问。
三年前,阿兄的船在同样的月份失踪。搜救队找到半只雨靴,靴筒里塞着一张纸条:
——如果听见婴儿哭,别回头。
纸条被鉴定为恶作剧,可老严从此再不让人提长子。
老严没答,只把一张防水相片塞进阿青口袋。相片里是七岁时的阿青,骑在一只蓝鲸模型上大笑。
“找到它,拍张照,我就回家。”老严说。
风眼比想象中小。浪墙围出一口幽深的井,井底是诡异的靛青,像打翻的墨水瓶。柴油机突然咳嗽,转速表跌到零。老严掀开发动机盖,发现柴油里漂着一层磷光——像被碾碎的星。
“水里有东西。”阿青指着船舷。
海面浮起一串气泡,每个气泡里都裹着一粒光点,上升、破裂、熄灭。气泡越来越多,最后汇聚成一条光的河流,蜿蜒向东南。
老严丢下扳手,转舵。船顺着光河滑行,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。
他们看见那头鲸时,雨忽然停了。
它侧躺在水面上,背鳍缺了一角,伤口处长出一丛珊瑚。鲸眼半睁,瞳孔里倒映着整片风暴。最令人惊惧的是它的尾鳍——被一根废弃的拖网缆绳缠成死结,缆绳另一端系着半扇生锈的铁锚。
老严的呼吸喷在挡风玻璃上,白茫茫一片。
“它游不动,所以用叫声引我们。”阿青低声说。
老严点头,从工具箱里抽出水手刀,刀背磨得雪亮。他刚要翻舷,鲸突然喷气,一道血雾混着海水溅在他脸上——带着铁锈味的甜腥。
阿青抓住父亲的手腕:“先拍照。”
老严愣住。
“你说拍到就回家。”
老严松开刀,把防水相机塞进阿青颤抖的掌心。
阿青跪在甲板上取景时,鲸的瞳孔忽然收缩,像相机光圈。咔嚓一声,快门响起,鲸尾拍击水面,铁锚随之松动,溅起的浪花里闪过一道银光——那是一枚旧式鱼雷的编号牌,被缆绳死死缠住。
老严的脸色瞬间灰败。他认出那是三十年前“蓝鲸行动”的遗物:军方为了测试声呐,曾向迁徙路线投过十二枚哑雷。其中一枚失踪,卷宗里写着“推测被鲸群拖走”。
现在,这枚哑雷正挂在他们船底。
阿青没注意到父亲的僵硬,他拍完最后一张,发现鲸的腹部有一道新鲜裂口,裂口边缘嵌着塑料碎片,像一排惨白的牙。
“它在求救。”阿青说。
老严的喉咙滚动了一下,哑声问:“你信它听得懂人话?”
阿青没回答,他解下缆绳,把相机挂在自己脖子上,另一端系在鲸的背鳍。
“我下去剪网。”
老严抓住他:“锚链连着雷,你一碰,我们全完。”
阿青第一次首视父亲的眼睛:“三年前,阿兄是不是也看见了雷?”
老严的指节发白。
风眼开始移动。浪墙合拢,像两排牙齿。鲸发出最后一声长鸣,声波震得船板嗡嗡作响。老严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,自己躲在炸捕船的底舱,听见同样的鸣叫——那时他以为是鲸的哀嚎,如今才懂,那是鲸在数人头。
阿青己经翻过栏杆,水刀咬进缆绳。老严看见儿子的后脑勺,头发里夹着一根灰白的丝——不知何时长出来的。
他忽然松开手,转身冲进船舱,再出来时抱着一个铁盒。盒子里是半盒硝化棉,当年用来炸珊瑚礁的剩料。
“剪完立刻游回来。”老严把铁盒抛给阿青,“它要是敢动,我就点了它的坟。”
阿青下水后,老严把船倒到离鲸二十米处。硝化棉的引线缠在他腕上,另一端连着柴油桶。他盯着鲸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恐惧,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水下的阿青像一尾银鱼,在缆绳间穿梭。每一次刀落,鲸的尾鳍就轻轻颤抖。最后一根缆绳断裂时,铁锚带着哑雷缓缓下沉,消失在靛青深处。
鲸突然翻身,露出雪白的肚皮。阿青被水流卷住,相机带缠住了他的手腕。鲸的胸鳍拍击水面,像一扇巨门合上——
老严的引线己经烧到第三指节。
鲸没有攻击。它用胸鳍托住阿青,像托起一片羽毛,轻轻推向船舷。老严愣了一秒,掐断引线。阿青爬上甲板时,相机里最后一张照片正在自动冲洗——
画面里,鲸的瞳孔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,一个白发,一个黑发,站在风暴中央。
返航时,台风己转向。海面平静下来,像被熨过的锡纸。老严把那张照片贴在驾驶台上方,盖住雷达屏。
阿青在船尾冲洗水刀,忽然喊:“阿爸,你看!”
远处,鲸的背鳍划开一道银线,朝着外海游去。尾鳍每一次拍击,都有光点从伤口飞出,像一群被放生的萤。
老严把油门推到最小,船渐渐停下。
鲸在百米外转身,喷气,然后潜入水中。最后一缕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,像一封没有字的信。
三个月后,鹭城发布禁捕令,海峡设为鲸类保护区。老严把船卖了,在码头开了间修锚铺。阿青成了保护区第一批巡护员,相机换成了无人机。
每年台风季,父子俩会坐在修锚铺的屋顶,喝半瓶烧酒。阿青问老严:“它还会回来吗?”
老严望着海平线:“鲸记路,比人牢。”
屋顶的风铃是用鲸骨雕的,风一过,叮叮当当,像谁在数浪。
阿青三十岁那年,保护区收到一段声呐回波——峡谷里出现新的鲸群。声纹分析显示,领头的雌鲸背鳍缺一角,腹部有旧伤疤。
阿青带队出海那天,老严没去送行,只在修锚铺门口挂了一面新旗——白底上绣着一头鲸,尾巴翘成月牙,旁边多了一行小字:
“如果听见婴儿哭,请回头。”
傍晚,阿青传回一张照片:
靛青的海面上,鲸群排成月牙形,最前方的那头鲸背上,驮着一个防水相机,镜头对准天空。
老严用放大镜看,发现相机带子上系着一根灰白的头发。
他把照片贴在铺子最显眼的位置,旁边钉着那张三十年前的哑雷卷宗复印件。
最后一行字被红笔圈出:
“编号K-7,失踪于北纬24°,东经118°,目击者称被鲸群拖走。”
老严在下面添了一行铅笔字:
“己归还,利息是一整片海。”
夜里,修锚铺的风铃响了一夜。老严梦见自己变成十六岁的少年,坐在炸捕船甲板,鲸群从船底游过,背鳍像一座座移动的岛。
领头的鲸忽然浮出水面,背鳍缺了一角,腹部嵌着塑料碎片。它张开嘴,吐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锚——正是今天阿青传回照片里那枚。
锚落在老严脚边,发出婴儿般的啼哭。
老严弯腰去捡,却发现锚链尽头系着一根头发,灰白,打着卷。
他猛地抬头,鲸的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,一个白发,一个黑发,站在风暴中央。
鲸说:“数清了,一个不少。”
然后它转身,游向更深的蓝。
老严醒来时,天刚蒙蒙亮。他走到码头,看见阿青的船正缓缓靠岸。船头站着一个小女孩,约莫七岁,手里举着防水相机,笑得像七岁的阿青。
阿青在船尾挥手,脖子上挂着那根灰白的头发,编成一条细绳,绳结处坠着一粒小小的鲸牙。
老严忽然懂了:鲸记路,也记人。它用三十年数清了债,又用三十年把债变成礼物。
小女孩跳下船,跑到老严跟前,举起相机:“阿公,鲸说谢谢你。”
相机屏幕上是新的照片——
鲸群在风暴眼中央围成圆环,圆心浮着那枚锈锚,锚链上缠着七根不同颜色的头发,像一道彩虹。
老严摸了摸自己的鬓角,笑了。
风铃在身后叮当作响,像谁在数浪,又像谁在数人头。
这一次,一个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