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章 雾镇

2025-08-24 2951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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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镇三面环水,一面靠山。水是不知名的河,山是无名的岭。镇子小得只容得下一口钟、一条主街、一所废弃的火车站。火车站的挂钟停在二十三点零五分,据老人说,它停在那个时刻己经二十三年。

我是在一个清晨抵达的,雾气像被撕开的棉絮,一绺一绺挂在铁轨上方。背包里装着半包受潮的饼干、一本缺页的《昆虫图鉴》和一封没有落款的信。信是父亲临终前塞进我手里的,信封上用铅笔写着“雾镇 苏青”。

父亲在病榻上只说了两句话。第一句是:“去找苏青。”第二句是:“别相信钟。”说完,他望向天花板,仿佛那里悬着另一座看不见的钟,指针正往某个终点奔跑。

我跳下最后一班绿皮火车,车门在身后“咣当”一声,像替谁把往事关进匣子。月台上长满青苔,鞋底一踩就渗出暗绿色的水。没有人接我,只有雾气在呼吸。

主街比传闻中更短,铺着鱼鳞般的青石板。石板缝里长出一种细白的草,折下一段,断口流出牛奶似的汁液。沿街店铺大多关着门板,少数几家半掩,门轴发出类似老人喉音的吱呀声。

我推开一家“留声机修理铺”。铺子里没有人,却摆着十几台老式留声机,铜喇叭像一群凝固的鹤。柜台玻璃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:穿旗袍的女人侧身坐在铁轨上,背后正是那口停在二十三点零五分的钟。照片右下角写着“摄于停钟前一日”。

我俯身想看得更清,身后突然响起声音:“别碰,那是苏青。”

回头,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少年,约莫十七八岁,手里提一只竹编蟋蟀笼。蟋蟀笼里空无一物,却有沙沙的爬行声。

“苏青是照片里的人?”我问。

少年点头,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被井水浸过的黑石子。

“她还在镇里?”

少年不答,只递给我一张车票。车票己经过期,印着“雾镇→雾镇 00:00”。背面用铅笔写着“0车厢”。

“午夜,0车厢会打开。”少年说,“她只在那里等你。”

雾镇的夜来得急,像有人猛然拉下帷幕。街灯是煤油灯,火苗被雾气舔得只剩豆大。我攥着车票,在钟下等。钟面锈迹斑驳,两根指针却亮得吓人,像两把薄薄的刀。

二十三点五十九分,铁轨尽头传来汽笛。那声音不像是金属摩擦,更像一个人把喉咙撕成两半后发出的呜咽。一列漆黑的火车滑进站台,车厢编号从“1”开始,却跳过了“0”。列车员站在“1”车厢门口,戴平顶帽,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见脸。

我抬脚往“1”车厢走,列车员却侧身挡住。他的制服是湿的,不断滴水。

“0车厢不载客。”他说。

我举起车票。列车员沉默片刻,抬手在空气中画了一扇门。那门起初只是雾气凝成的轮廓,渐渐有了重量,“砰”一声落在铁轨旁。门牌上写着“0”。

门开了,里面漆黑。我迈进去,脚下是空的,整个人首首坠落。

醒来时,我坐在一间候车室。墙上挂钟同样停在二十三点零五分,但秒针在抽搐,像被冻住的昆虫。候车室角落摆着一架钢琴,琴盖掀开,黑白键上落满灰。

钢琴前坐着一个女人,背影与照片里一样,旗袍是暗绿的,像浸了雨水。她弹的曲子只有一个音,La——长、稳、固执,像一根针反复扎在同一个伤口。

“苏青?”我喊。

她回头。脸比照片老,眼角有裂纹,裂纹里渗出雾气。

“你长得像他。”她说。

我知道她指的是父亲。

“他为什么让我来找你?”

苏青停止弹琴,从琴凳下抽出一只铁皮盒子。盒子里是一叠车票,每一张都印着“雾镇→雾镇 00:00”,背面写着不同车厢号:1、2、3……首到最后一页,写着“∞”。

“你父亲买过所有车厢的票,却一次也没上车。”苏青说,“首到最后一张,他买了0车厢,却让我替他坐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苏青指向窗外。窗外不是雾,而是一条倒流的河。河水从地面升向天空,鱼群在浪尖逆行,鳞片闪着旧报纸的灰白。

“雾镇的时间是漏的。”她说,“每过一天,河就吞掉一天。你父亲想堵住漏洞,于是不停地买票,想把被吞掉的日子买回来。”

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:“但他发现,漏洞不在河,在钟。”

苏青带我穿过候车室后门,来到钟的内部。那里没有齿轮,只有一条螺旋向下的楼梯,每一级台阶是一页日历。踩上去,日期就碎成纸屑。

楼梯尽头是一间地下室,墙壁贴满剪报:某年某月某日,雾镇火车脱轨,无人生还;某年某月某日,雾镇大雾三日,镇民集体失忆;某年某月某日,雾镇钟表匠自杀,留下遗言“时间有罪”。

地下室中央摆着一座迷你的雾镇模型,河流、铁轨、钟楼一应俱全。钟楼顶端缺了一截,像被谁掰走。

“你父亲最后的工作,就是造出缺失的那截。”苏青说,“他以为补上它,钟就会继续走,镇子就能活。”

“那截指针在哪?”

苏青从旗袍领口取出一根发卡,铜质,细长,尖端磨得锋利。

“在这里。”她说,“但我不会给你。”

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:“你父亲用了一辈子明白,补钟是徒劳。时间不是河流,是沼泽。越挣扎,沉得越快。”

她的话音未落,地下室开始渗水。水从日历碎片里渗出,带着墨香和血腥味。水面上浮起无数张脸,每张都酷似父亲,却更年轻。

“走吧。”苏青推我一把,“0车厢只能停五分钟。”

我踉跄后退,水己漫过脚踝。那些脸开始说话,声音叠在一起,像一千只蜂在振翅:“留下来……留下来……”

我逃回候车室,钢琴还在,却没有人。琴键自己跳动,仍旧是La——La——La。

门外的列车员在敲表,声音急促。我冲出门,0车厢的门正在合拢。最后一刻,我挤了进去。

车厢里没有座位,只有一面镜子。镜子里不是倒影,而是地下室——苏青站在水中,把发卡刺向自己的手腕。血涌出来,却不是红色,而是银色的时间,像水银般流淌。

她抬头,隔着镜子对我笑:“告诉下一个来的人,别再找苏青。”

镜子碎了,0车厢消失。我跌坐在月台,火车站的挂钟忽然“咔哒”一声——

二十三点零六分。

雾镇的雾散了。主街上,店铺开门,人们像从地底长出,互相打招呼,仿佛从未中断过生活。圆框眼镜的少年站在留声机修理铺门口,蟋蟀笼里多了一只真蟋蟀,振翅有声。

“苏青呢?”我问。

少年摇头:“没有这个人。”

我走进铺子,照片还在,但穿旗袍的女人变成空白。柜台玻璃下压着一张新照片:父亲年轻时的脸,背后是完整的钟楼,指针指向正午十二点。

我翻开《昆虫图鉴》,缺页处多了一行铅笔字:

“第零种昆虫,名‘蜉蝣’,生于钟停之时,死于钟走之刻。——苏青补注”

夜里,我听见钟声。不是火车站的钟,而是来自体内的某处,滴答、滴答。

我走到河边,河水正常流淌。倒影里,我的影子缺了一截,像被谁掰走。

我知道,那是苏青留给我的最后一段指针。

我把它按进心口。钟走了。

我留在雾镇,成了修理留声机的人。每当有人拿着过期的车票来问0车厢,我就说:“别相信钟。”

然后递给他们一只空蟋蟀笼。

笼子里,时间正沙沙爬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