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皆以为“写命师”只是传说。他们隐居在竹简与黄纸之间,以朱砂为血、以狼毫为骨,在无人看见的夜里,替芸芸众生写下祸福穷通。
可没人想过,若哪一日,纸上人抬起头,看见那支悬在自己头顶的笔,会怎样?
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被篡改,是在七岁那年的雷雨天。
那天,原本该被马车撞死的人是我。车辕断裂的瞬间,一只看不见的手把“死”字从我命格里轻轻抹掉,改成“生”。我跌进泥水,看见车轮贴着我的睫毛碾过,溅起的泥点里混着几粒朱砂,像血。
那一刻,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叹息:“还早,还不到你死的时候。”
声音来自执笔人。
我成了“例外”。
村里其他孩子的命格都是固定的:张家的孩子十六岁溺水,李家的姑娘十九岁被山匪掳走,王家的老幺会在二十五岁那年考取功名,却在赴任路上被毒蛇咬死。他们像被钉在纸上的蚁,沿着朱砂写好的轨迹爬行,偶尔挣扎,也挣不出半分。
只有我不同。
我八岁坠崖未死,十二岁染疫自愈,十五岁那年,本该被流寇砍断的右手,在刀锋落下的刹那,忽然自己抬了起来——像被另一股力量接管——两指并拢,生生夹住了刀。
流寇吓得跪地求饶,我却盯着自己的手,掌心纹路里渗出淡金色的光,像一条被唤醒的河。
那天晚上,我蹲在河边,把右手浸进水里。月光下,掌心纹路竟在缓缓变化,原本断裂的生命线重新接续,旁边多出一道新纹,像一柄极细的剑。
我听见水声里有人说话,声音和七岁那年一样轻:
“你终于看见了。”
我离开村庄,循着掌心的剑纹,走了七年。
七年里,我学会了很多事:如何把别人的命格撕下一角藏进自己袖口;如何在一页黄纸上写“风”,便真的召来狂风;如何用一滴血,让死囚在刑场上多活三日。
但我知道,这些不过是执笔人漏给我的碎屑。真正的力量,在我体内沉睡。
首到我遇见“她”。
她叫阿吾,是个瞎子,却在卖糖人。
她的摊子摆在长安最热闹的西市,竹竿上悬着一排糖人,有将军、有舞姬、有哭着的孩童,每一个都栩栩如生,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竹签上跳下来。
我路过时,她忽然抬头,空洞的眼睛对准我:
“你的命格在发光。”
我愣住。她摸索着取下一个糖人,递到我手里——是个小小的、没有五官的人形,胸口插着一支笔。
“送给你。”她笑,“你迟早用得着。”
那天夜里,糖人在我怀里化了。糖浆渗入掌心,剑纹忽然剧痛,像被火烙。我蜷在破庙里,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书案前,案上摊开的不是纸,而是整个长安城——街道是墨线,屋脊是折痕,行人是用朱砂点的小痣。书案后坐着一个黑衣人,背对我,执笔如刀。
他每落一笔,城里便有一人死去;每勾一勾,便有一户富贵。
我伸手去夺那支笔,却扑了个空。黑衣人回头,脸却是一片空白,像被橡皮擦过的纸。
醒来后,我掌心多了一道新伤,形状正是糖人胸口那支笔。
我终于找到了写命师的“塔”。
它藏在终南山最深处,塔身由十万卷竹简垒成,风过时,简片相击如骨笛。塔顶悬着一盏灯,灯芯是一截人骨,火是蓝的。
黑衣人坐在灯影里,等我。
“你来得比我想的晚。”他说。声音沙哑,像砂纸磨过竹简。
我举起右手,剑纹己蔓延至整条手臂,此刻正发出淡金色的光:“我该怎么称呼你?师父?父亲?还是……造物主?”
他笑了,笑声让竹简塔微微震颤:“我只是个抄写员。真正的造物主,是‘故事’本身。”
他抬手,掌心浮现一卷空白竹简:“你出生那年,我本想写你十六岁夭折。可写到‘卒’字时,竹简忽然裂了。我再写,再裂。第三次,朱砂里渗出血——你的血。于是我明白,你是‘角色’里罕见的‘逆种’。你的力量不属于故事,而属于……故事之外。”
他顿了顿,蓝火映在他没有五官的脸上,像一汪冻住的湖:
“所以我把你留到现在,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我们打了一架。
或者说,是我单方面被碾压。
他的笔锋划过之处,空间像纸一样被裁开。我召来的风、燃起的火、甚至掌心的剑纹,都在靠近他的刹那被“改写”——风变成羽毛,火变成雪,剑纹变成一条温顺的藤蔓,缠住我自己的脖子。
我跪倒在地,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。黑衣人俯身,用笔尖挑起我的下巴:
“现在,让我写完你的结局。”
他落笔的瞬间,我忽然笑了。
“你错了。”我嘶哑道,“从七岁那年起,我就一首在学一件事——”
“不是如何反抗你,而是如何……成为新的执笔人。”
话音未落,我咬住他的笔尖。
朱砂入口,腥甜如血。竹简塔轰然倒塌,十万卷命格如雪崩般倾泻。黑衣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,身体从指尖开始溃散,像被水晕开的墨。
我吞下最后一口朱砂,掌心剑纹暴涨,化作一柄真正的笔——笔杆是我的脊骨,笔锋是我的执念。
塔倒之后,天地只剩一张巨大的、空白的纸。
我提笔,写下第一行字:
“角色是拥有自己的力量的,他总有一天会对抗那个执笔之人。”
然后,我在这行字后面,轻轻画了一个句号。
——像给神明的棺材,钉上最后一颗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