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1章 雾镇时钟

2025-08-24 2599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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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镇的早晨总是从钟声开始。镇中央那座残缺的钟楼,在六点零七分准时敲响。没人知道为什么是零七分,也没人记得钟面缺的那一角是何时碎的,仿佛它天生如此。镇民们只知道,钟声一响,雾气便像被鞭子驱赶的羊群,从河面爬上岸,卷过石桥,漫过屋脊,最后把整条青石板街舔得湿漉漉的。

林迟在钟声里睁开眼。他床头那只铜壳怀表指向六点零七分——分秒不差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昨夜梦里那只反着走的表针仍在眼前晃。怀表是父亲留下的,背面刻着“给迟,别忘了时间”。父亲十年前失踪,只留下这句话和一只越走越快的表。林迟曾找修表匠老周看过,老周把表拆开又装回,摇头说:“齿轮都好好的,可它偏要快,像急着去什么地方。”

林迟披上外套,推门时雾气涌进来,带着河水的腥凉。他今天要去找老周——怀表今早停了,停在三点十五分,而此刻分明己是六点零七分。表停了,钟声却响,这让林迟心里生出一种被时间抛弃的错觉。

老周的铺子在巷子最深处,门口挂着“周记钟表”的木牌,漆掉了一半,像被啃过的骨头。铺子里堆满停摆的座钟、怀表、腕表,它们被拆得七零八落,零件在玻璃柜里泛着冷光。老周正趴在柜台后,用镊子夹起一枚芝麻大小的齿轮,对着台灯照。

“它不肯走了。”林迟把怀表放在绒布上。

老周没抬头,只用镊子尖敲了敲表盖:“它累了。”

“钟表会累?”

“会啊。”老周终于抬头,眼睛在镜片后眯成缝,“你以为时间是什么?铁打的?错了,时间是活的,会喘,会老,会……逃跑。”

林迟想笑,却见老周的表情不像玩笑。老周把怀表翻过来,指着背面那行小字:“你爸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。他说时间不是河,是雾,看着在流,其实每一粒水珠都在偷偷往回蹦。”

林迟心头一颤。他记得父亲失踪前那晚,也曾对着雾气喃喃:“要来不及了,雾在倒着长。”

老周把怀表放进一只小铁盒,盒盖上贴着褪色的符纸:“让它歇三天。三天后,你来取,我给它换颗心。”

“换心?”

“嗯,换一颗慢一点的。”老周咧嘴笑,露出三颗金牙,“慢下来,才能看见雾从哪儿往回跑。”

三天里,雾镇出了两件怪事。

第一件发生在钟楼。守钟人老刘头半夜巡楼时,发现钟面的缺口竟长出了一道新的铜边,像伤口愈合时的痂。老刘头揉了三次眼,那铜边仍在,且比昨日更宽。他伸手去摸,指尖被烫出一串水泡——铜边是热的,像刚出炉的烙饼。

第二件发生在河边。洗衣妇阿芳在捣衣时发现,下游漂来一只木箱,箱里整齐码着十二只崭新的怀表,表盘皆无指针,背面却刻着同一行字:“给迟,别忘了时间。”阿芳吓得把箱子推回水里,可箱子像认路似的,又漂回她脚边。后来是镇长带人把箱子抬走,锁进了祠堂。

林迟听说这些事时,正坐在老周铺子对面的茶馆。茶馆老板老吴是镇上的“消息树”,谁家母鸡多下一只蛋他都知道。老吴说这些话时,眼睛一首往林迟袖口瞟——那里露出一截怀表链,铜色暗沉。

“你爸当年也捞过一只箱子,”老吴压低声音,“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。箱子里不是表,是……雾。”

林迟的手一抖,茶水溅在桌上,像一滩凝固的时间。

第三日傍晚,林迟去取怀表。老周把铁盒推给他,却没打开:“先别看。今晚雾大,你带它去钟楼,敲第七下时,把表贴在缺口上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缺口是时间的伤口。”老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,像怕被雾气偷听,“你爸当年也想补它,可惜……他选错了方向。”

林迟还想问,老周却关了铺门,把他推出去。巷子里雾气浓得能掐出水来,他走着走着,竟听见身后有脚步声,回头却只看见自己的脚印在雾中塌陷,像被什么吞吃。

钟楼脚下,老刘头不在。铁门锁着,锁孔却插着一把生锈的钥匙——正是林迟怀表链上挂着的那把。钥匙一转,门开了,楼梯在雾中蜿蜒向上,像一根插入云层的骨头。

林迟数着台阶,数到第七层时,钟声响了。第一下,雾气震颤;第二下,河面浮起无数光点;第三下,镇上的狗集体噤声;第西下,林迟看见怀表链自己竖了起来;第五下,铜壳表盖“啪”地弹开;第六下,表针开始逆转;第七下——

林迟把表按在钟面缺口上。

缺口处传来“咔嗒”一声,像骨头复位。紧接着,整个钟楼发出低鸣,铜皮上的锈迹簌簌脱落,露出底下崭新的金属光泽。怀表的表针停在了三点十五分,而钟楼的大钟却开始顺转,分针秒针像被追赶似的狂奔。

雾散了。不是渐渐淡去,而是像被一只巨手瞬间抽走。月光落下来,照出钟楼下一圈人影——镇长、老刘头、阿芳、老吴、老周……所有人都仰着头,脸上是同一个表情:等待己久,终于松了口气。

“你爸是第一个发现时间裂缝的人。”镇长走上前,手里捧着那本祠堂的镇志,“十年前,雾镇的钟开始快慢不一,河水倒流三日,婴儿在母腹中多待了一周。你爸说,是钟楼缺了口,让时间漏了出去。”

林迟低头看怀表,表盖内侧多了一行新刻的字:“给迟,向前走,别回头。”字迹是父亲的,却泛着新鲜的铜屑。

“我们试过补缺口,”老周叹气,“可补一次,裂一次。后来你爸想了个办法——用怀表做‘锚’,把裂缝钉在三点十五分。那是你出生的时刻,时间在那儿打了个结。”

“所以……我爸不是失踪?”林迟声音发颤。

“他成了结的一部分。”镇长指向钟楼,大钟此刻停在三点十五分,秒针一动不动,“他在那儿,守着时间不再倒着长。”

林迟抬头,看见钟面缺口处嵌着的正是父亲的怀表,表盘闪着微光,像一颗小小的、跳动的心脏。

后来,雾镇的钟声改了规矩。它不再每天响,只在有人出生时敲三下,有人离世时敲西下。钟楼缺口仍在,但没人再提补它——那里嵌着一只怀表,表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:年轻的父亲抱着刚出生的林迟,背后是雾气缭绕的河。

林迟继承了老周的铺子,成了新的修表匠。他把那些停摆的钟表修好,却不调快它们。来买表的镇民发现,周记钟表卖的表都走得比别处慢五分钟。老周说,慢五分钟,才能看见雾从哪儿往回跑。

偶尔,深夜无人的时候,林迟会登上钟楼。三点十五分,怀表会轻轻“咔嗒”一声,像是父亲在敲一扇看不见的窗。林迟把耳朵贴在钟面,听见里面有河流的声音,不是顺流,也不是逆流,而是——

像雾一样,在原地打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