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 夜航船3

2025-08-24 200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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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汛将至,江面涨得浑黄。老艄公刘世安立在船头,用竹篙试水,篙身没入三分之二,他眉心便皱起一道深沟。这船是他父亲手里传下的杉木老船,船底补过七次桐油,龙骨却仍硬朗。他今年五十六,船西十二,算起来,这船倒像是他晚生的兄弟。

岸边青石板路上跑来一个后生,肩上挎着一只磨白的帆布包,包口露出一截乌亮的箫管。那后生扬声喊:“刘伯,可还认得我吗?”世安眯眼,认出来是二十年前落水被他救起的江家小子,那时才八岁,如今竟长得比他还高半个头。

“江小满?”世安把篙往水里一点,船尾便横过来,“你老子说你去了省城读书,读成了?”

小满咧嘴笑,眼角却带涩:“读成了,却不想留了。回来找你学撑船。”

世安没应声,只把船靠岸。小满跳上船板,帆布包撞在桅杆上,发出闷响。世安瞥见那箫管,心头一动——他亡妻生前也有一支,后来同她一起沉了江。

夜里,船泊在回水湾。月亮像被水泡过的铜镜,光晕毛茸茸的。小满在船头吹箫,声音低回,仿佛替月亮说话。世安蹲在灶舱口熬姜汤,汤滚了,他舀一碗递过去:“喝了,江风湿,你骨头还嫩。”

小满接过碗,却不喝,忽然问:“刘伯,当年我娘是怎么死的?”

世安手一抖,汤洒出几滴。他抬头看江面,黑水无声地流。

“那年也是秋汛,你娘在岸上喊我,说上游漂下来一根杉木,值钱。我贪,把船往江心靠,结果缆绳断了……你娘掉下去,我跳下去,只捞到你。”

小满把箫横在膝上,指腹音孔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你爹把我打了一顿,再不许我靠近你家门。我偷偷在你家门口放了一袋米,第二天原封不动扔回江里。”

世安说完,起身去查看锚绳。小满望着他的背影,箫孔里漏出一声叹息似的滑音。

第三日,上游放船下来,说青龙滩出了暗礁,己有两艘货船搁浅。世安把船撑到滩口,只见礁石如兽齿,水面打着漩涡。岸边聚了人,吵嚷着要请“水菩萨”。

所谓水菩萨,是三十年前溺死的一个女教师,尸体卡在石缝里,涨水时浮起,枯水时沉下。渔民们说她成了精,每逢大险便显灵指路。世安向来不信,此刻却看见礁石顶站着个白衣女人,长发覆面,像极了他亡妻落水那天的模样。

他心口一紧,竹篙险些脱手。小满在后梢喊:“刘伯,看!有人招手!”

世安定睛再看,那白衣却不见了,只剩漩涡翻涌。他咬牙,把船往浅滩靠,对小满道:“你守船,我去探路。”

世安脱了鞋,赤脚探水。暗礁割脚,血线蜿蜒。他摸到一条窄缝,刚好容船身。回身招呼时,却见小满己跳进水里,正用肩膀抵住船头。

“你回来!”世安吼。

小满不答,只咬牙推船。船底擦过礁石,发出刺耳的呻吟。突然一股暗流卷来,小满脚下一滑,人便没顶。世安扑过去,抓住一绺头发,却像抓住水草般滑脱。

小满醒来时,躺在船舱里,身上盖着世安的棉袄。世安蹲在舱外熬鱼汤,锅铲敲锅沿,节奏慌乱。

“我梦见我娘了。”小满哑着嗓子说,“她让我别恨你。”

世安没回头,锅铲停了一下,又继续刮锅底。

“我娘还说,她当年喊你捞杉木,是因为我发高烧,家里没钱买药。”

鱼汤沸了,雪白的泡沫涌上来,像一串来不及说出口的话。

秋汛最猛那天,江面起了雾。世安和小满把船撑到江心,忽然听见上游传来断裂声——是堤岸垮了。浊浪如墙,挟着断木、死畜、屋顶,首扑下来。

世安把舵交给小满:“往南岸靠,那里有老槐树,拴得住。”

小满摇头:“南岸是祠堂,地势低,会被淹。”

“那你说去哪?”

小满指向江心一片黑影:“去水菩萨那里。”

世安愣住。那黑影正是青龙滩的礁石群,此刻己被洪水削成孤岛。

“疯子!”世安骂道,却见小满眼神坚定,像极了他亡妻当年让他去捞杉木的样子。

船逆流而上,浪头一次次把船抛起又摔下。世安的竹篙断了,小满的虎口裂了,血染红箫管。终于,船卡在两块礁石之间,动弹不得。

水菩萨的石像近在咫尺,那白衣女教师的脸被苔藓覆了半边,剩下的半边像极了他亡妻。世安忽然明白,所谓恨与原谅,不过是洪水里的一根浮木,抓住了,就还能喘气。

水退之后,人们在青龙滩找到那艘老船。船底裂了,龙骨却死死卡在石缝里,像一具不肯倒下的骨架。小满坐在船头吹箫,世安蹲在岸边补网。

有人问:“船都破了,还补它作甚?”

世安答:“补好了,等下一个秋汛。”

小满接道:“下次我们不去江心,去海上。”

世安抬头看他,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,照在两人脸上,像两枚被水磨亮的铜钱。远处,新的杉木船正在造,龙骨刚立起来,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,又像一条即将启程的路。

箫声再起,惊起一群白鹭。它们掠过江面,翅膀拍打的声音,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落水孩子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