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 愚者与世界的终局

2025-08-24 1641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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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次见到沈砚,是在南京老城南的评事街。梅雨季刚过,青石板缝里渗出潮气,像一条不肯痊愈的伤口。他蹲在巷口修一把断了柄的油纸伞,指尖沾着桐油,亮得晃眼。

“伞骨断了,修不好的。”我说。

他抬头,睫毛上还沾着雨珠,笑的时候左脸有颗梨涡:“修不好的是伞,又不是缘分。”

那时我十七岁,刚被养父从安徽乡下带到南京,在评事街尽头的裁缝铺里做学徒。沈砚是隔壁字画店老板的独子,生得好看,脑子却不太灵光——街坊都说,沈家小子三岁时发高烧,把魂烧掉了一半。

可我偏偏喜欢他。

喜欢他替我赶走调戏我的地痞时,明明怕得发抖还要张牙舞爪的样子;喜欢他攒三个月零花钱,只为给我买一盒苏州的胭脂;喜欢他总在雨天撑一把黑伞站在裁缝铺门口,伞檐滴下的水珠像一串省略号。

“阿九,”他总爱这样叫我,“我们俩之间,向来命中注定。”

“我是你的愚者,”他指着自己胸口,“你是我的世界。”

1937 年冬天,南京下了一场大雪。雪片落在秦淮河上,像撒了一把碎盐。沈砚在雪地里向我求婚,用的不是戒指,是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。

“我爹说,这是沈家祖上从徽州逃难时带的唯一财物。”他把铜钱穿在红绳上,系在我腕间,“现在它是你的了。”

我笑着打他:“哪有人用铜钱求婚的?”

他忽然收敛了笑意,眼睛黑得吓人:“阿九,要是哪天我走丢了,你就拿着它去夫子庙的铜匠铺。那里有个姓陈的老头,他认得这枚铜钱。”

我捂住他的嘴:“大过年的,说什么胡话。”

后来我才明白,那天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。

同年 12 月,南京城破。养父把我和沈砚塞进米缸,自己却被刺刀捅穿了喉咙。缸盖合上的瞬间,我透过缝隙看见沈砚的眼睛——他死死攥着我的手,指甲陷进我皮肉里,却一声没吭。

三天后,我们被一队国军残兵救出。沈砚却疯了。

他不再说话,只是反复用指甲在墙上刻字。我凑近了看,全是“阿九”。刻到第七天,他的指甲全部劈裂,指尖血肉模糊。我抱着他哭,他忽然开口,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:“铜钱……去铜匠铺……”

铜匠铺的老陈头死了,铺子被炮弹掀掉半边。我在废墟里挖了三天,最后找到半块铜镜,背面刻着模糊的“沈”字。

我把铜镜系在沈砚腕上,代替那枚丢失的铜钱。他开始安静,像被抽掉发条的人偶。

逃难路上,我背着他走过芜湖、安庆、武汉。他的重量越来越轻,最后轻得像一捆晒干的艾草。

1938 年 4 月,我们在汉口码头挤上一艘去重庆的难民船。船离岸时,沈砚忽然挣脱我的手,跑到甲板边缘。

“阿九!”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,声音清亮得不像疯子,“你看——”

他指向江心。浑浊的江水里,浮着一把黑伞,伞骨支棱着,像一具小小的骸骨。

“我的伞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修好……了……”

然后他翻过栏杆,像片雪落进水里。

我后来一首在重庆。

在朝天门码头给人补衣服,在磁器口卖过凉茶,最后在南山脚下开了间小小的油纸伞铺。铺子门口挂块木牌,用朱漆写着“愚者”。

没人知道它的来历。

1950 年春天,一个穿列宁装的姑娘来买伞。她盯着木牌看了很久,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铜镜。

“我爹临终前让我找这个。”姑娘说,“他说,1937 年有个疯小子在夫子庙刻字,刻的全是‘阿九’。”

我接过铜镜,背面“沈”字的最后一捺己经磨平。

我终身未嫁。

每年 12 月 13 日,我都会撑一把黑伞去江边。伞骨是我自己削的,用的是徽州老杉木,浸过七遍桐油。

江面上有时漂过碎冰,像无数破裂的镜子。

我总会想起沈砚最后的话。

他说,阿九,我们俩之间,向来命中注定。

他说,我是你的愚者,你是我的世界。

而现在,我的世界沉在江底,我的愚者浮在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