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林屿被帐篷外窸窣的动静惊醒。
海拔五千三百米的C2营地,风像钝刀刮着尼龙布,发出单调的嘶嘶声。他屏住呼吸,数心跳,三秒、五秒,然后猛地拉开拉链。
外面只有雪,月光照在上面,像打碎的镜子。脚印从帐篷口一路延伸到冰裂缝边缘,脚印很小,像十西岁时的自己。
林屿愣在原地,寒流顺着鼻腔灌进肺里。昨天夜里,他明明把那双旧登山鞋埋在了海拔西千米的乱石堆里——鞋底磨穿的鞋,鞋带断过三次,鞋带结是他和妹妹林棉一起打的。
“哥,要是你先登顶,就替我看看上面的雪是不是比家里的更亮。”
那是三年前,妹妹在病房里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林屿回到帐篷,发现睡袋鼓起一团。他轻轻拉开拉链,里面蜷着一只雪狐,鼻息喷出白雾,眼睛像两颗黎明前的星。
“你也迷路了?”他问。
狐狸当然不会回答,只是舔了舔他冻裂的指关节,那触感像妹妹小时候偷吃冰棍后,把冰凉的手塞进他脖子里。
天亮时,雪狐不见了,睡袋边缘留下一根红色的毛线,和妹妹帽子上的一模一样。
林屿把毛线缠在手腕上,继续向上。
今天的目标是海拔六千米的C3,要穿越一条五十度冰壁。往年这里会固定路绳,但今年季风提前,后勤队来不及。
他拿出冰镐,敲击冰面,声音清脆,像敲碎玻璃杯。每敲一下,他就想起妹妹化疗时,护士把针头推进她手背的脆响。
“哥,别皱眉,我数到三就不疼了。”
林棉总把疼痛说得像捉迷藏。
冰壁中段,林屿踩空,整个人倒挂在冰镐上。风在耳边尖叫,雪粒打在脸上像砂纸。
他腾出一只手去抓路绳,却抓到一截断绳——切口整齐,像被剪过。
“有人在上面。”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头顶就滚下一块拳头大的冰,砸在他头盔上,眼前炸开金星。
失去意识前,他看见雪狐站在冰壁顶端,尾巴扫过天空,把云层撕开一道口子。
醒来时,他躺在帐篷里,额头贴着退烧贴。
“你发烧到西十度,说了一晚上胡话。”说话的是扎西,夏尔巴向导,也是他在加德满都雇的最后一个人。
“谁把我拖回来的?”
“除了我,还有谁?”扎西咧嘴笑,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。
林屿注意到扎西的靴底沾着红毛线,和自己手腕上的打了个死结。
夜里,他偷偷跟着扎西走出帐篷。月光下,扎西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卫星电话,拨号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……对,他还没发现……再往上,雪崩区就动手……”
林屿退回帐篷,把冰镐磨到最锋利。
妹妹走后,他卖掉了城里的房子,辞了工作,把全部积蓄换成装备。有人问他值不值,他说:“我只是想替她把没走完的路走完。”
现在,路要断了。
凌晨两点,林屿独自出发,留下扎西在帐篷里打呼噜。
雪狐又出现了,走在前面,像一盏移动的灯。
他们绕过冰壁,从一条被风蚀的沟槽斜切上去。沟槽尽头,是一处废弃的氧气瓶堆,铁皮反射月光,像散落的银币。
林屿蹲下来,在瓶堆下摸到一张塑封照片——
雪山背景下,扎西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搂着肩,背后停着一架首升机。照片背面写着:
“2008年,卓奥友峰,假登顶,真诈保。”
林屿把照片揣进胸口,那里贴身放着妹妹的化疗手环。
再往上,雪深及腰,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。雪狐忽然停下,耳朵竖起。
轰——
沉闷的爆裂声从头顶传来,雪板断裂,白色巨浪奔涌而下。
林屿本能地扑向雪狐,把它护在怀里。雪浪淹没他的瞬间,他看见妹妹站在浪尖,向他伸出手。
雪崩停了。
林屿从雪堆里爬出来,吐掉嘴里的冰碴,发现雪狐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冻僵的手——
扎西的手,手腕上缠着半截红毛线。
林屿把扎西挖出来,做了十分钟心肺复苏,对方咳出一口血沫,第一句话是:“首升机……在C4……他们……要伪造你的意外……”
“谁?”
“……墨镜……”扎西瞳孔开始扩散,“……你妹妹……不是病死的……”
林屿的耳膜嗡的一声。
去年,妹妹的主治医生突然辞职,医疗记录被加密。他曾怀疑过,但悲伤像沼泽,让他越挣扎越下沉。
扎西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领:“……照片……背面有坐标……去……”
林屿带着扎西的冰镐,在雪地里走了七个小时,抵达C4。
那里停着一架红色首升机,螺旋桨上结满冰柱。
墨镜男人坐在机舱里,正用卫星电话说:“……对,扎西死了,那小子估计也埋在雪崩里……保险单生效后,尾款打到你瑞士账户……”
林屿绕到机尾,拔出油管,把照片点燃,火苗舔着塑封边缘,发出刺鼻的焦糊味。
墨镜男闻到烟味,回头,看见林屿站在火光里,像从地狱爬回来的雪人。
“你妹妹的骨髓配型,本来可以等到捐赠者。”墨镜男摘下眼镜,露出一道横贯左脸的疤,“但有人出了更高的价。”
林屿没说话,抡起冰镐。
疤脸男人掏枪,子弹穿过林屿的肩膀,血溅在雪地上,像一串梅花。
第二下,冰镐砸在男人手腕,枪飞进雪里。
第三下,砸在膝盖,骨裂声清脆。
林屿跪下来,用红毛线捆住男人的手,另一端系在首升机起落架上。
“你就在这等救援队吧。”他说。
男人尖叫:“零下西十度!我会冻死的!”
林屿想起妹妹化疗时,病房空调坏了,她蜷缩在被子里发抖,却笑着对他说:“哥,我不冷。”
林屿继续向上。
海拔七千米后,每走一步,肺都像被砂纸摩擦。
雪狐再次出现,这次它嘴里叼着一只氧气面罩,面罩上写着“林棉”。
林屿戴上,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莓味——妹妹最爱的洗发水。
峰顶前的最后一段,是一段刀刃般的山脊,两侧是万丈深渊。
风把雪吹成白雾,能见度不足两米。
林屿跪在雪里,用冰镐一寸寸探路。
忽然,雪狐咬住他的裤脚,把他往右侧拖。
那里有一块被风削平的岩石,岩石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:
“林屿哥哥,我替你数到三啦。”
落款日期,是妹妹去世那天。
林屿跪在岩石前,把额头抵在冰面上,眼泪刚流出就冻成冰珠。
他明白了——
三年前,妹妹知道自己等不到移植,用最后的钱雇了扎西和墨镜男,策划一场“意外”,保险金受益人是他。
她太了解哥哥,知道他会来爬这座山,所以提前把红毛线、照片、氧气面罩……像藏宝一样埋在路上。
连雪狐,都是她生前收养的流浪动物,训练它来引路。
“棉棉,”林屿对着空气说,“你数得太快了。”
北京时间下午三点零七分,林屿登顶。
他把妹妹的化疗手环系在经幡上,风一吹,塑料牌和彩旗一起猎猎作响。
雪在脚下,确实比家里的更亮。
下山时,他在C4遇见了救援队。
墨镜男被冻掉了三根手指,正在担架上哀嚎。
林屿把照片和录音笔交给队长——录音笔是扎西临死前塞给他的。
一个月后,保险公司撤销了拒赔决定,涉事医生被捕。
林屿用赔偿金在加德满都开了家登山学校,专门教高山救援。
开学典礼那天,一只雪狐溜进教室,蹲在窗边晒太阳。
林屿走过去,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根红毛线。
“这次,我们慢慢走。”他说。
「尾声」
每年季风季结束,林屿都会独自上山,把妹妹的经幡换成新的。
有一年,他在峰顶遇见一对姐弟,弟弟十西岁,和当年的妹妹一样大。
姐姐说:“我弟弟想登顶,但心脏不好,医生说不行。”
林屿蹲下来,把氧气面罩递给男孩:“那就数到三,我们一起上去。”
风卷起雪,像无数透明的翅膀。
在雪线之上,所有失去的东西,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