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六年,江南的雨水比往年更丰沛。乌篷船划进桐镇时,水痕己漫过石阶第三级。船头立着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青年,名唤沈归,怀里揣着一封被雨水晕开墨迹的介绍信——他受托来镇上中学接替因“思想嫌疑”被带走的国文教员顾先生。
码头的挑夫老赵接过他的藤箱,笑得牙床粉红:“顾先生是好人,常在河埠头给孩子们讲《楚辞》。上月来了几个带枪的,说他讲‘路漫漫其修远兮’是暗喻,就把人带走了。”沈归望向两岸的粉墙黛瓦,雨水在瓦楞上拉出细线,像无数透明的琴弦。他忽然想起离沪前,那位把信塞给他的女学生在霞飞路咖啡馆里说的话:“先生,若您到了桐镇,替我们看看顾先生窗台上那盆建兰还活着吗。”
中学在镇西文昌阁旧址,青砖围墙上爬满薜荔。沈归报到那日,校长——前清举人柳致用——正用指甲刮去布告栏里“抗日演讲”的残纸。老人转身时,沈归瞥见他袖口沾着墨渍,像一截烧焦的梅枝。
“沈先生教国文,兼着训育主任罢。”柳举人递来课表,指甲缝里嵌着纸屑,“如今的孩子,心太野。”
第一堂课,沈归讲到《诗经·采薇》“忧心烈烈,载饥载渴”,后排穿蓝竹布旗袍的女生突然举手:“先生,饿肚子的人哪有心思写诗?”哄笑声中,沈归看见那女生左眉上有道淡疤,像片柳叶。课后他翻点名册,才知她叫叶知秋,去年因组织学生募捐被记了大过。
放学时雨停了,沈归在教务处窗外看见那盆建兰。瓷盆裂了道缝,兰叶却绿得倔强,抽出的花茎上缀着淡青色的骨朵。柳举人踱过来,用烟杆敲敲窗台:“顾先生留下的。他说兰是君子,不可折。”
六月里,镇上的空气开始带着火药味。宪兵队换了日本顾问,河埠头常有人被按进乌篷船。沈归的课堂却愈发拥挤,连染坊的学徒都搬着条凳来听。叶知秋总坐在第一排,笔记本边画着细小的火柴人,有的举标语,有的被涂成墨团。
某个蝉声刺耳的午后,叶知秋在放学路上拦住沈归。她递来一方手帕包着的蚕豆糕,指尖沾着炭灰:“先生,顾先生被关在城北水牢。”糕是温热的,沈归咬下去尝到姜的辛辣——和他母亲藏在枕头下给他驱寒的姜糖一个味。
当夜,沈归翻墙去了城北。水牢原是漕帮仓库,铁门上的锁锈得发红。月光照进栅栏,顾先生蜷缩在干草上,脸像泡发的宣纸。沈归学布谷鸟叫三声,顾先生睁开眼,嘴唇蠕动。沈归凑近,听见他说的是:“窗台……第三块砖……”
回程时经过染坊,靛青缸里浮着碎冰似的月光。沈归突然明白,那些学生笔记本上的火柴人,或许不是涂鸦,而是地图。
七月半,中元节的河灯漂满桐镇。沈归在文昌阁后的废园里挖到顾先生藏的蜡纸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《伯夷列传》节选,每个“饿”字都被红笔圈出。叶知秋就着煤油灯翻译,发现圈出的字连起来是句暗号:“粮船明晨过七里滩”。
他们把消息藏在《千字文》习字帖里传出去。次日清晨,沈归在教室窗口看见七里滩方向腾起黑烟,像条扭动的乌龙。柳举人冲进教室时,叶知秋正在黑板上默写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”。老人手里的戒尺抖得像风中的芦苇:“宪兵队……要查所有教员的讲义!”
沈归的宿舍被翻得底朝天。宪兵用刺刀挑开他枕套,荞麦皮流了一地。领头的日本顾问拾起张写着“梧桐更兼细雨”的宣纸,对着光照了又照。危机时刻,染坊的哑巴学徒阿西突然闯进来,咿咿呀呀比划着指向河埠头——那里有艘装满桐油的火轮船着了火,黑烟滚滚,像给天空缝了道疤。
大火烧了三天。桐镇人把宪兵队引到火场时,沈归和叶知秋己顺着漕河漂出二十里。船是阿西提前凿漏的,此刻正缓缓下沉。叶知秋把建兰的花茎折成两段,将带着花苞的那段塞进沈归口袋:“你带着它,我爹说兰花开时,风就从南边来了。”
他们最终在皖南的一个山村里落脚。沈归教孩子们认字,叶知秋带着妇女们用锅底灰写标语。腊月初八那天,村口老樟树下贴出《新华日报》,油墨香混着腊八粥的甜气。叶知秋读着读着突然哭了,原来桐镇中学的学生组织了护粮队,在七里滩伏击了日军的运输船。
沈归摸出兜里干枯的兰花花茎,淡青色的苞片己转成褐色,但轻轻一捻,仍有清苦的香气溢出。山风掠过樟树,卷起他衣角,像那年江南的雨水。
再回桐镇是民国三十五年。战争结束后的河水清了许多,石阶上的水痕退到了第五级。沈归在码头遇见挑夫老赵,老人牙齿掉光了,仍笑着指给他看文昌阁新刷的墙:“您那盆建兰,被柳校长养得更精神了。”
柳举人的坟在镇外桑园里,碑上刻着他自拟的墓志铭:“此间教书人,曾以戒尺量山河。”沈归把从皖南带回的兰根种在碑侧,浇了三次河水。次年清明,他收到叶知秋从北平寄来的信,信里夹着张照片:天安门城楼前,她穿着列宁装,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。
照片背面写着:“风自南来,翼彼新苗。”
1984年,桐镇中学改建为图书馆。拆迁工人从文昌阁墙缝里掏出个生锈的饼干盒,里头是张泛黄的试卷,题目是《诗经》赏析。最后一题答得龙飞凤舞: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——伊人是故国,亦是将来。”
署名是叶知秋,批注的老师用红笔打了个圈,旁边是沈归的字迹:“兰叶春葳蕤,桂华秋皎洁。”
盒子最底下压着朵干枯的兰花,花瓣薄如蝉翼,脉络里却沉淀着江南数十年的烟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