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隐镇常年被浓雾笼罩,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。林墨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,指尖着那张泛黄的照片——七岁那年,父亲最后一次带她去的游乐园。照片边缘己经磨出了毛边,就像她记忆里父亲的面容,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。
"小姐,要住店吗?"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林墨转身,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,皱纹里夹着经年不散的雾气。
如归客栈的招牌在雾里若隐若现。林墨跟着老妇人穿过吱呀作响的木门,前台的登记簿上,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:林远山,1998年10月17日入住。墨迹己经晕开,像一滴泪。
"您认识这个人吗?"林墨的声音发颤。老妇人凑近照片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:"林记者啊,他住二楼最里面的房间。"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,203号房的门锁锈成了暗红色。推开门,霉味混着某种腐朽的甜香扑面而来。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,但床头的位置却有一个干净的圆形印记——像是有人经常拂拭。林墨的指尖刚触到那个印记,就听见走廊上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,一声比一声急促,像在驱赶什么。
她在枕头下摸到了父亲的笔记本。皮革封面己经软化,内页夹着干枯的野菊。第一页写着:"雾隐镇第三日,泰华化工的排污管首通青河。"字迹在"河"字处突兀地断了,像被突然掐断的尖叫。
后半夜,林墨被水声惊醒。不是雨声,是某种黏稠的液体流动的声音。她赤脚踩在地板上,发现水渍从门缝渗进来,带着铁锈味。走廊尽头,203斜对面的房间亮着灯,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。有女人在哼歌,调子支离破碎,像坏掉的八音盒。
第二天清晨,雾比昨天更浓。林墨在镇卫生所门口踌躇时,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撞上了她的肩膀。消毒水味道里混着栀子花香,林墨抬头,看见对方胸牌上"苏婉"两个字。
"你脸色很差。"苏婉的声音像浸了温水,"需要看诊吗?"诊室里,林墨盯着墙上泛黄的锦旗——"杏林春暖,1997年赠"。苏婉的听诊器贴上她胸口时,金属的冰凉透过单薄的衬衫。窗外有孩子跑过,笑声很快被雾气吞没。
"你父亲的事,我听说了。"苏婉突然说,棉签在林墨指尖转了一圈,"他以前常来量血压。"酒精的刺痛里,林墨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苏婉的睫毛在说话时轻轻颤动,像两把小扇子,扇起那些尘封的往事。
下午,林墨在杂货铺买口香糖时,店主老周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。"林记者的女儿?"他突然问,"你眼睛长得像他。"老周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蘸了茶水,在柜台上画出一个扭曲的符号,"泰华化工的标志,你父亲出事前,总在我这儿买这个。"符号像一条被钉住的蛇,尾巴不安地扭动。
黄昏时分,林墨在青河边发现了那个排污管。管口结着暗红色的垢,河面漂着死鱼,肚皮朝天,像无数个苍白的问号。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反光,她扒开一看,是支录音笔,外壳刻着"LY"——父亲名字的缩写。按下播放键,沙沙的电流声后,传来父亲的声音:"1998年10月20日,泰华化工夜间偷排,取样己完成……"接着是剧烈的咳嗽,像要把肺咳出来。
当晚,如归客栈的灯全灭了。林墨举着打火机,在203房间墙壁的夹层里,摸到了一叠照片。最上面那张,父亲搂着穿白大褂的苏婉,背景是卫生所的木门。他们笑得那么明亮,刺痛了林墨的眼睛。照片背面写着:"给小墨,等你长大就明白了。"日期是1998年10月21日——父亲失踪前一天。
后半夜,林墨被孩子的哭声惊醒。她循着声音来到走廊,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203门口,怀里抱着破旧的布娃娃。"姐姐,你见过我爸爸吗?"女孩抬头,月光从走廊窗户漏进来,照在她和林墨一模一样的杏核眼上。林墨的打火机"啪"地掉在地上,火光一闪而逝的瞬间,她看见女孩身后站着穿白大褂的苏婉,脸色比墙还白。
"她叫小雨,今年七岁。"苏婉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"生日是1998年7月15日。"林墨的呼吸凝成了冰。她想起父亲失踪前三个月,母亲突然崩溃大哭的那个雨夜。当时她躲在门后,听见母亲嘶吼:"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!"
第二天,雾散了,阳光像刀一样劈开小镇的伪装。林墨在卫生所门口堵住苏婉:"我父亲是不是……"她的声音哽住了。苏婉的指甲掐进掌心:"他本来想带你母亲一起来看雾隐镇的枫叶。"门诊室里,苏婉从抽屉深处取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躺着半张火车票——江城到雾隐镇,1998年10月22日,乘客姓名林远山。票根边缘焦黑,像是被火烧过。
老周杂货铺的后门通向泰华化工的围墙。林墨踩着雨水管翻进去时,生锈的铁皮划破了小腿。废弃的车间里,反应釜上结着厚厚的垢,像巨大的化石。她在角落发现父亲的相机,镜头己经碎了,但存储卡还在。插入电脑,最后一张照片定格在排污管上,时间戳1998年10月21日23:47。下一张照片是黑的,但音频记录里,有男人沙哑的声音:"林记者,你女儿在我们手上。"接着是父亲变了调的吼叫:"别碰她!我什么都答应!"
林墨蹲在反应釜之间呕吐时,听见有脚步声接近。她躲进通风管道,透过格栅看见苏婉牵着小雨走进来。苏婉手里拿着个文件袋,上面"泰华化工污染鉴定报告"几个字在闪光灯下刺目。小雨的布娃娃掉在地上,林墨看见娃娃背后用红线绣着"1998.10.22"。
那天晚上,如归客栈的203房间亮了一夜的灯。林墨在父亲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被撕掉的痕迹,但用铅笔涂能显出凹痕:"小墨,当真相需要用人命来换时,爸爸选择当个懦夫。"窗外,青河的雾气漫进来,带着铁锈和栀子花的味道。
第三天清晨,林墨在客栈门口发现苏婉。她没穿白大褂,头发披散着,像老了十岁。"你父亲不是失踪,"苏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是'被自杀'。"她递给林墨一个U盘,里面是一段监控录像:1998年10月22日凌晨,父亲被两个男人架着走向青河,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老周。画面最后,父亲回头看了眼镜头,嘴唇蠕动着说了三个字。林墨反复播放,终于认出那是"对不起"。
苏婉的诊所里,小雨正在给布娃娃梳头。看见林墨,她举起娃娃:"爸爸说,这是姐姐。"娃娃的纽扣眼睛用黑线缝过,歪歪扭扭的,像哭过的痕迹。苏婉从药柜底层取出个铁皮饼干盒,里面整齐码着父亲这二十年来的所有报道剪报,最上面是张发黄的B超单,日期1998年3月8日,姓名苏婉,备注栏写着"单活胎"。
林墨离开雾隐镇那天,雾比来时更浓。车站广播里放着老歌《送别》,她恍惚看见父亲站在检票口,还是照片里年轻的模样。怀里的小雨突然挣扎起来:"爸爸!"林墨转头,只看见雾气翻涌。但当她低头,发现小雨的布娃娃多了一张纸条:"小墨,爸爸没走,只是换了个方式活着。——1998年10月22日"
三年后,林墨的《雾隐镇污染调查》获得新闻奖。领奖台上,她播放了父亲录音笔的最后一段:"如果我的离开能换来三个人的平安,那么……"音频在这里戛然而止,但没人注意到,林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生锈的螺丝帽改成的戒指——那是从青河排污管上拧下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