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来得比预报早。凌晨西点,青坪镇的老街像被塞进一台失控的洗衣机,雨水卷着碎瓦、断枝和塑料桶,在青石板上疯狂打转。
镇广播最后一次播报水位时,声音戛然而止——变压器炸了。黑暗像锅盖扣下来,只剩雨声、水声和远处轰隆隆的山体闷响。
镇口那家“老余五金”卷闸门被拍得啪啪响。余凯旋用肩膀抵住门,吼得嗓子发劈:“谁在外面?”
“余叔,是我!”
门缝里挤进一个瘦影,是隔壁米粉店的丫头阿杏。她浑身透湿,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只铝皮饭盒。
“我妈让我送这个。”阿杏抹了把脸,“她说你店里电筒多,得先去小学。一年级教室后墙裂了条缝。”
余凯旋愣了半秒,接过饭盒——里头是六个还冒热气的烧麦。他什么也没说,把店里仅有的二十支防水手电全塞进背包,又抄起一把管钳。
“走。”
洪水漫过脚踝时,阿杏的凉鞋被冲走一只。余凯旋想背她,她摇头:“您腰伤还没好。”
两人贴着墙根,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。路过信用社,玻璃门早碎了,柜台里的钞票泡成湿纸团。阿杏忽然停下,指着里头:“余叔,钱。”
“钱个屁。”余凯旋拽她,“信用社有保险,命没有。”
他们赶到小学时,水己齐腰。一年级教室后墙整块向外鼓,像孕妇的肚子。六个孩子缩在课桌上,最矮的那个正用粉笔在黑板写“妈妈”。
余凯旋踹开变形的后门,水轰地灌进去。他一手夹俩孩子,阿杏把最小的女孩顶在肩头。最后一趟,墙塌了——不是轰然巨响,而是像老人叹息般“噗”地瘪下去。
余凯旋把阿杏和孩子推出窗外,自己却被掉下的横梁卡住了右腿。水瞬间漫到胸口。
阿杏把女孩递给赶来的家长,转身就要往窗里钻。余凯旋冲她吼:“去找人!拉闸!电!”
阿杏跑出去五十米,突然刹住。她想起广播站的柴油发电机——那台老机器只有她会摇。去年暑假,她天天帮广播站的大伯跑腿,偷偷学会了。
她折返时,水己漫过余凯旋的下巴。他举着管钳,一下下砸窗框,砸断的钢筋戳进虎口,血在水里化开淡淡的粉。
阿杏摇发电机的手柄像摇一支桨。第三次熄火时,她把自己嘴唇咬出血。终于,“咔哒”一声,全镇唯一的路灯亮了。紧接着,第二盏、第三盏……像有人从天上撒下一把星星。
借着光,赶来的镇民看清了小学外墙的裂缝。三十多个男人女人,自发排成两列,用绳子、用晾衣杆、用米粉店的铝合金蒸笼屉,硬是把整面墙撑住。
余凯旋被拖出来时,右腿血肉模糊。他第一句话是:“孩子呢?”
“都在。”阿杏把那只铝皮饭盒递给他,里头六个烧麦,一个没少。
洪水退了之后,镇口立了块新牌子:英雄广场。
揭牌那天,镇长念稿:“……特别表彰余凯旋同志……”
台下突然有人喊:“阿杏呢?”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。阿杏穿着她妈的旧工装,鞋还是一只凉拖一只胶靴,手里拎着桶油漆。她走到牌子前,踮脚在“英雄”二字下面添了行小字:
——以及所有在7·23暴雨中点亮路灯的人。
油漆未干,阳光一照,像汪新鲜的血。
后来,镇上的老人常说,那晚他们看见了真正的光。不是路灯,是米粉店丫头摇发电机时眼里的火,是五金店老板砸窗时溅起的火星,是三十多个普通人用肩膀顶上裂缝时,骨头缝里迸出来的光。
那光没有名字,但镇上的人都认得——它叫人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