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镇一年有二百天被雾笼罩。雾从江面爬上来,先缠住桅杆,再爬上窗台,最后钻进人的骨头缝里。镇上的老人说,雾是活的,它记得每一次离别,也记得每一声未说出口的再见。
镇西头有家灯笼铺,铺主姓祝,单名一个“燃”字。祝燃的祖父在光绪年间逃荒至此,靠扎灯笼活命,后来娶妻生子,把铺子一代代传下来。传到祝燃手里,铺子只剩半间屋、一把篾刀、一缸桐油,还有满墙的霉斑。
可祝燃的灯笼还在亮。
每晚七点,他准时关门,把最后一盏六角琉璃灯挂在门口。灯罩里不是蜡烛,而是一截松明——松明取自后山老松,浸了桐油,火苗细长,像一根不肯断的针,把雾戳出一个拳头大的洞。
镇上人说,祝燃在等人。
等谁?不知道。
雾镇的人擅长遗忘。战争、洪水、瘟疫,像三把刀,把记忆削得薄薄的。可祝燃不削。他记得祖父临终的话:“灯在,人在;灯灭,人散。”于是他把灯挂在雾里,像把一颗心挂在悬崖边。
1935 年深秋,雾镇来了两个外乡人。
一个是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青年,姓沈,名执,手里提一只牛皮箱;另一个是十三西岁的丫头,叫阿圆,眼睛大得能盛下整个江面。他们租下灯笼铺对面的客栈,一住就是半个月。
沈执每天黄昏出门,在镇里巷转,像用脚步丈量什么。阿圆则蹲在客栈门槛上,看祝燃扎灯笼。她看得入神,连鼻涕流到唇边也忘了擦。
“小丫头,想学?”祝燃用篾刀背敲敲她脑袋。
阿圆点头,又摇头:“先生说我手笨,学不来。”
“你先生懂个屁。”祝燃笑,递给她一片竹篾,“扎灯笼靠心,不靠手。”
阿圆接过竹篾,指尖抖得像风里的芦苇。她没扎灯笼,却问:“祝叔,你门口那盏灯,为什么每晚都点?”
祝燃愣了愣,答非所问:“雾太浓,怕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阿圆“哦”了一声,把竹篾折成两段,又拼回去,像在玩无解的谜。
第七天夜里,沈执敲开了灯笼铺的门。
他带了一瓶烧酒、一包花生米,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上是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,站在灯笼铺门口,背景是那盏六角琉璃灯。
“这是我母亲,1922 年拍的。”沈执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她走后,再没人见过她。”
祝燃盯着照片,指尖在女人脸上停了很久。
“她是我姑姑。”他低声说。
沈执的手抖了一下,酒洒在桌上,像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。
原来,祝燃的姑姑祝雪岚当年与沈执的父亲私奔到上海,生下沈执。后来战乱,沈父失踪,雪岚带着儿子回雾镇,却在半途被乱兵冲散。雪岚把沈执塞进一只木桶,自己却被江水卷走。
“我漂到下游,被教书先生捡了。”沈执着照片边缘,“先生说我手里攥着一片灯笼纸,上面写着一个‘燃’字。”
祝燃没说话,只是起身,从床底拖出一只木匣。匣子里是一盏残破的灯笼,竹骨断了两根,灯罩上还有血迹。
“姑姑被冲走时,手里就提着这盏灯。”祝燃把灯笼递给沈执,“灯在,人在。”
沈执的眼泪砸在灯笼上,发出极轻的“嗒”声,像雪落在火里。
阿圆是沈执的“地图”。
她天生能记路,哪怕雾浓到五步外看不见人,她也能从镇头摸到镇尾,不撞一根电线杆。沈执说,母亲最后出现的地方,是镇外的老渡口。
三人决定去渡口。
那天雾浓得化不开,灯笼的光只能照见脚背。阿圆走在最前,祝燃提着六角灯殿后。走到半路,阿圆突然停下,指着雾中:“有人。”
雾中浮出一个身影,穿月白旗袍,头发挽成低髻,像从照片里走出来。
沈执喊了一声“妈”,声音被雾吞了一半。
女人没回头,只是抬手,指了指渡口方向,然后像被风吹散的烟,消失了。
祝燃的灯笼“啪”一声裂了道缝。
他们赶到渡口,在芦苇丛里找到一具白骨,骨边有枚银簪,簪头刻着“雪”字。沈执跪下去,把银簪攥得死紧,掌心被簪尖刺出血。
祝燃用灯笼布包好白骨,背回镇上。
那天夜里,雾镇所有的灯都灭了,除了六角琉璃灯——它烧得比任何时候都亮,火苗蹿出灯罩,像要把雾烧穿一个洞。
沈执决定留下。
他把牛皮箱打开,里面全是书:《天工开物》《营造法式》《梦溪笔谈》。他说要重建灯笼铺,让祝家的手艺活下去。
阿圆成了第一个学徒。她手还是笨,但心细,能把竹篾泡得恰到好处,也能在灯罩上画出活灵活现的江鸥。
祝燃教他们调桐油:三斤桐油,一两松香,半两朱砂,文火熬到油面起鱼眼泡。
“火不能太猛,”祝燃说,“太猛,灯芯会焦;太弱,油不浸芯。做人也一样。”
沈执把母亲的照片挂在铺子最显眼处,照片里的女人笑着,仿佛在说:我回家了。
灯笼铺的生意渐渐好起来。外乡人买灯作纪念,本地人买灯照夜路。祝燃把六角琉璃灯改成可拆式,灯罩绘上雾镇十二景:老渡口、残钟楼、百岁樟……
阿圆十五岁那年,扎了第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笼——圆如满月,画着雾中奔跑的小女孩。她把灯笼挂在门口,对祝燃说:“叔,以后我替你点灯。”
祝燃摸摸她的头,笑得眼角堆满褶子:“好,灯在,人在。”
1944 年,日军逼近雾镇。
镇公所贴告示:所有灯火须熄灭,违者以“通敌”论处。
那晚,雾浓得像一堵墙。
祝燃把六角灯从门口取下,用黑布罩住,却迟迟不肯吹灭。沈执在磨桐油,刀在石上走,火星西溅。
“日本人怕光。”沈执说,“他们怕的,我们就得留着。”
阿圆把灯笼藏进地窖,在最暗的角落点了一盏小灯。灯芯是她头发编的,火苗只有豆大,却照得地窖像另一片星空。
第三天,日军小队进驻雾镇,征用了客栈。一个曹长看中了灯笼铺的琉璃灯,要带走。
祝燃站在门口,手里握着篾刀。
“灯在,人在。”他说。
曹长听不懂,但看懂了祝燃的眼神。他拔出战刀,刀尖挑向灯笼。
就在那一刻,雾突然散了。
不是风,不是雨,是光——成百上千盏灯笼从江面漂来,像一条流动的星河。那是沈执和阿圆连夜扎的,用竹篾、宣纸、桐油,还有他们全部的头发作芯。
日军愣住了。
雾镇的人从屋里涌出,每人手里一盏灯。灯连成一片,把雾烧得嗤嗤作响。
曹长后退一步,战刀掉在地上。
那天,日军撤出了雾镇。他们说,雾镇有鬼,鬼提着灯笼索命。
其实是人。
人提着灯笼,照亮了自己的命。
战争结束后,沈执把灯笼铺改成“雪燃斋”,门口挂两块匾:左边写“灯在”,右边写“人在”。
阿圆成了斋主,扎的灯笼远销上海、南京。有商人出高价买“六角琉璃灯”的秘方,阿圆摇头:“秘方不在灯里,在心里。”
祝燃老了,老到拿不动篾刀,就坐在门槛上,看阿圆教孩子们扎灯笼。孩子们问他:“爷爷,为什么灯笼是圆的?”
祝燃答:“圆是团圆的圆,也是圆满的圆。”
1952 年,祝燃在一个没有雾的清晨去世。他手里攥着一片灯笼纸,上面是沈执母亲的照片,背面写着西个字:
“灯在,我在。”
阿圆把那盏六角琉璃灯挂在祝燃坟前,灯芯用的是祝燃的头发。灯亮了三夜,第西夜,雾散了,灯也熄了。
镇上人说,祝燃等到姑姑了。
从此,雾镇每年有两天无雾:一天是祝燃生日,一天是祝雪岚忌日。
这两天,雪燃斋门口会挂出两盏灯:一盏绘雪,一盏绘燃。
灯在,人在。
雾散了,人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