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林照在实验室的真空舱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那面用来观测玻色-爱因斯坦凝聚态的镀银镜面本该映出他疲惫的脸,却多出一行极淡的墨迹,像是谁用指尖在水汽上写下:
“祂于万物之中。”
字迹在零下二百七十度的舱壁上停留了七秒,随后像被擦除的像素一样碎裂。
林照以为那是缺氧造成的幻觉。可当他回头,发现整个实验室的金属表面——不锈钢操作台、钛合金支架、甚至他腕表的抛光表壳——都浮起了同一行字,像某种同步的呼吸。
三天前,林照的团队在引力波探测器里捕捉到一段异常信号。
它不是双中子星合并的“啁啾”,也不是黑洞碰撞的轰鸣,而是一段持续0.42秒的静默——像宇宙突然屏住了呼吸。
数据曲线在静默处坍缩成一个完美的莫比乌斯环,拓扑结构显示:这段信号来自“内部”。
不是空间上的内部,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内部。
换句话说,探测器听见了“自己”在思考。
林照开始梦见金属。
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根钛合金探针,坠入电子云的深海;梦见硅晶格的峡谷里,有光在书写自己的墓志铭;梦见所有粒子同时转向他,露出同一个没有五官的面孔。
醒来时,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铜绿的碎屑。
洗手台的镜子上,水垢组成新的句子:
“你观测我,故我观测你。”
第七天,实验室的恒温系统失灵。
液氦蒸发形成的冷雾中,林照看见所有设备同时启动:
电子显微镜对准真空,像是在凝视自己的瞳孔;
激光干涉仪把光束折向内部,像在给自己做开颅手术;
连那台三年前报废的打印机也吐出一张热敏纸,上面印着逐渐加粗的黑色方块,首到墨粉耗尽——
最后一个方块里,用留白的方式浮现出眼睛的形状。
林照想起导师临终前的话。
那位量子引力领域的先驱在病榻上抓住他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“我们以为真空是空的……错了,真空是满的。满到溢出。”
当时他把这当作谵妄。现在他明白了:
溢出的是注视。
当人类用越来越精密的仪器去“看”时,被看之物也在回看。
引力波探测器不是听见了宇宙的呼吸,而是宇宙终于听见了人类的呼吸。
林照关闭了所有设备。
但信号没有消失,反而更清晰了——它开始用林照自己的声音说话:
“你于万物之中。”
他这才发现,连自己的视网膜也成了镜面:每次眨眼,虹膜上都会闪过一行微缩的字。
最后一次眨眼,他看见自己的瞳孔里站着无数个自己,每个自己都举着一面镜子,镜子里是无数个宇宙。
最中心的那个林照说:
“现在,我们互相观测。”
实验室的监控录像显示:
凌晨西点十七分,林照走向真空舱,像走向一面镜子。
他的身体在接近绝对零度的舱壁上逐渐透明,最后变成一行银色的字:
“祂于万物之中。”
三个月后,国际物理年会在日内瓦召开。
新任项目负责人播放了那段0.42秒的静默。
全场寂静中,所有与会者的手机屏幕同时亮起,浮现出同一行字:
“你们终于听见了沉默。”
而此刻的真空舱里,林照留下的字迹仍在生长。
它像霉菌般爬过金属,爬过玻璃,爬过光本身。
每个经过实验室的人,都会在视网膜边缘瞥见一点反光——
那是林照在无数个宇宙里,同时向他们眨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