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 雪线之上3

2025-08-24 1852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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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西点,贡布在帐篷里醒来,听见风像钝刀一样刮着尼龙布。他伸手去摸枕边的氧气瓶,金属外壳结了一层薄霜。今天是七月三十号,他三十岁的生日,也是第三次尝试登顶慕士塔格峰。前两次都失败了:第一次因为雪崩,第二次因为肺水肿。这一次,他带了两瓶氧气、三公斤葡萄糖,还有妹妹次仁的照片——她穿着高中校服,站在普兰县中学的黄土操场上,背后是褪色的国旗。

贡布把照片塞进冲锋衣内袋,拉链拉到最顶端,像给心脏加了一把锁。他钻出帐篷,月光铺在雪原上,像撒了一把碎银。其他队员还在睡,只有协作老何蹲在雪地里煮酥油茶,铝壶嘴喷出的白汽被风吹得西散。

“生日快乐。”老何递给他一杯茶,杯沿有细小的冰碴,“今天要是能上去,记得在顶上给次仁打个电话。”

贡布没说话。妹妹去年查出先天性心脏病,医生说要换瓣膜,手术费二十万。村里人凑了五万,还差十五万。登顶奖金十万,赞助商再加五万,刚好够。

七点整,队伍出发。雪线以上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贡布走在最前,冰镐在冰面上凿出“嗒、嗒”的节奏。海拔六千五百米时,他的太阳穴开始跳,像有只小锤子在敲。他想起次仁做彩超时的表情——她攥着检查单,手指关节发白,却笑着说:“哥,你放心去爬,我等你从山顶给我带雪回来。”

风突然转向,雪粒横着打在脸上。对讲机里传来队长老周的声音:“注意!南坡有流雪迹象!”贡布抬头,看见一道白线从山脊倾泻而下,像一条挣脱锁链的龙。他本能地扑向右侧的裂缝,身体卡在冰壁和背包之间。雪流擦着他的后背冲过去,发出沉闷的轰鸣。

十分钟后,队伍清点人数。老何不见了。对讲机里只有电流的沙沙声。贡布盯着雪坡,那里新添了一道三十米宽的疤痕,像被巨人用指甲刮过。他的喉咙里泛起铁锈味——老何的茶杯还在他背包侧兜里晃,杯底剩着半寸褐色的茶渍。

队长决定继续攀登。贡布把老何的杯子放进内袋,和次仁的照片贴在一起。现在他胸口有两块冰:一块是金属,一块是回忆。

海拔七千二百米,贡布的氧气面罩开始结冰。他每吸一口气,都像在吞玻璃碴。视野边缘出现黑点,逐渐连成一片。他想起小时候和次仁在青稞田里追一只受伤的鹰,鹰的翅膀拍起尘土,像一架坠落的飞机。那时他以为,只要跑得够快,就能抓住所有坠落的东西。

对讲机突然响了:“贡布!贡布!听到回答!”是次仁的声音。他愣住,随即意识到是幻觉。真正的对讲机里,队长正在喊:“最后三百米!坚持住!”

顶峰在望。最后一道冰壁近乎垂首,冰镐凿下去,溅起的冰屑像细小的星辰。贡布的手指冻得失去知觉,却死死扣住一个凸起的冰棱。他想起次仁手术前一天,医生递给他同意书,他签名字时笔迹抖得像心电图。

终于,冰壁顶端出现一道平坦的雪脊。贡布爬上去,跪倒在雪地里。风停了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浇在雪面上。他掏出手机,信号格是空的,但时间显示7月30日10:43。

他摘下氧气面罩,把次仁的照片立在雪地上。照片里的女孩笑得露出虎牙,背景的天空和此刻一样蓝。贡布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雪,按在照片上。雪很快融化,水滴顺着次仁的校服往下淌,像眼泪。

下撤到六千七百米时,贡布发现了老何。他半个身子被雪埋着,右手还握着对讲机,指示灯闪着微弱的红光。贡布跪下来刨雪,指甲缝里塞满冰碴。老何的脸色青白,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。

贡布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扣在老何脸上,背起他往C3营地走。每一步都像背着一座山。血从鼻腔滴到雪里,绽开一朵朵小红花。他想起老何昨晚说的话:“山不是敌人,是镜子。”现在他明白了——镜子照见的不是高度,而是人心。

三天后,贡布在喀什医院的ICU外等到次仁手术成功的消息。他靠在墙上,慢慢滑坐到地上,从怀里掏出老何的茶杯和次仁的照片。茶杯里结了层薄冰,照片被雪水浸得皱巴巴的,但女孩的虎牙依然亮得刺眼。

一个月后,次仁能下床走路了。她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,捧着贡布从山顶带回来的雪——装在一个塑料矿泉水瓶里,己经化成了水,瓶壁蒙着一层雾。

“哥,”她晃着瓶子,“你说雪从这么高掉下来,会不会记得自己原来在云里的样子?”

贡布没回答。他望着远处的天山,雪线在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腰带。他突然想起老何被救醒后说的第一句话:“我听见你在山顶喊我,声音比雪崩还响。”

其实贡布没喊。他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——不是对山,不是对神,而是对那个站在青稞田里追鹰的少年说:

“你看,这次我抓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