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1章 雨停之前8

2025-08-24 3409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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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西点半,老城区的排水沟像一条被掐住脖子的蛇,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。雨己经下了整整七天,电线在风里摇晃,路灯忽明忽暗。林屿把最后一箱书搬上三轮车,塑料布盖上去的瞬间,他听见“啪”的一声——像是谁把黑夜折断了。

“真要走?”房东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头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。

“再不走,就得和这楼一起沉了。”林屿指了指墙角,水渍正沿着霉斑往上爬,像一幅缓慢生长的地图。

房东把烟头摁进水里,嗤地笑:“你走了,这楼就真没人记得了。”

林屿没接话,只是摸了摸三轮车把手。那上面刻着一行小字:2010年,林屿、周迟、阿杉——到此一游。字是周迟用钥匙刻的,当时他们刚考上大学,啤酒罐滚了一地,阿杉踩着栏杆喊:“以后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!”

现在,阿杉躺在城北的墓园里,周迟躺在手机黑名单里。

雨大得像有人在天上撕棉被。林屿蹬着三轮出巷口时,一辆黑色轿车突然横在面前,车灯刷地亮起,照出他皱巴巴的裤脚和湿透的刘海。

车窗降下,周迟的脸比记忆里更薄,像被岁月削过一刀:“上车。”

林屿没动。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淌,视线里,周迟的嘴一张一合,声音却像隔了层毛玻璃:“阿杉的忌日,你忘了?”

三轮车的刹车柄突然变得滚烫。林屿想起七年前,阿杉从十八楼跳下去那天,也是这样的雨。他们跪在泥水里找阿杉的助听器,周迟把伞砸向地面:“你他妈为什么不接她电话!”

后来林屿才知道,那天阿杉给他打了二十三个未接。

车里暖气开得很足,林屿却打了个哆嗦。周迟递来一条毛巾,烟味混着柠檬草,和当年宿舍阳台上晾的那件外套一模一样。

“墓园淹了。”周迟盯着雨刷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车子驶过空无一人的商业街,橱窗里的模特光着身子,像被审判的罪人。最后停在一栋废弃的剧院门口。铁门锁着,周迟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——铜制的,齿口磨得发亮。

“阿杉死前一个月,把钥匙寄给了我。”周迟的声音混着雨声,“她说,如果哪天我们散了,就一起回来看最后一场戏。”

剧院里黑得像一口井。林屿踩到一块松动的地板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舞台幕布半拉着,露出后面褪色的海报:《雷雨》,2010年12月24日,主演:阿杉。

周迟打开手机电筒,光圈落在第一排座位——那里摆着三罐啤酒,罐身结着水珠,像刚被人从冰柜里拿出来。

“我昨天来过。”周迟坐下,指甲刮开啤酒拉环,“阿杉的助听器,我找到了。”

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机器,塑料壳裂了缝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。林屿突然想起阿杉最后一次排练,她在台上念繁漪的台词:“我不是!我不是!自从我把我的性命、名誉交给你,我什么都不顾了!”

那时他们笑她入戏太深,现在才明白,她早就把台词活成了人生。

雨声忽然变大,屋顶某处开始漏水,一滴,两滴,砸在舞台中央。林屿伸手去接,水在掌心汇成一小片湖泊,映出他和周迟扭曲的脸。

“她为什么跳下去?”林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
周迟没回答,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西西方方的纸。展开来,是阿杉的遗书,只有一句话:

“你们记得的,是十八岁的我,不是现在的我。”

林屿的指尖开始发麻。那年阿杉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,他们陪她看病、吃药,却在她第三次自杀未遂时,默契地选择了沉默。沉默像一堵墙,把阿杉关在了里面。

漏水越来越急,舞台开始积水。周迟突然站起来,脱掉外套扔进水里:“走吧,楼要塌了。”

林屿没动。他看着那件外套在水面上漂,像一艘沉没多年的船。

“周迟,”他轻声说,“我们当年为什么吵架?”

周迟的背影僵了一下。

“因为你说,阿杉的病是我们惯出来的。”林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你说,我们陪她演戏,演到最后,她分不清现实和舞台了。”

周迟猛地转身,眼圈红得吓人:“难道不是吗?她每次闹自杀,我们都像排练好一样冲过去!我们让她以为,死亡是可以威胁人的东西!”

林屿笑了,笑得眼泪和雨水一起往下掉:“可她现在真的死了,你满意了?”

屋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巨响。林屿抬头,看见一道裂缝像闪电般劈开,雨水倾盆而下。周迟扑过来把他拽到后台,两人跌进一堆落满灰的道具里。

黑暗中有东西滚到林屿手边——是一只录音笔。他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键,阿杉的声音跳出来,带着沙沙的电流声:

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,你们别和解。你们得带着对我的恨活下去,这样……我就永远活在你们中间了。”

周迟的肩膀开始抖动。林屿把录音笔攥得死紧,塑料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后台的墙皮大块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林屿突然意识到,这栋楼和他们一样,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。

“走吧。”他拽起周迟,“阿杉想错了,我们连恨都配不上。”

两人踉跄着往外跑,水己经漫到脚踝。冲出剧院的那一刻,身后传来轰然巨响——舞台塌陷,那三罐啤酒被永远埋在了下面。

雨停了。东方的天空泛起蟹壳青,像被水泡过的旧信纸。周迟的车陷在泥里,发动不了。两人并肩坐在引擎盖上,看太阳一点点把积水染成金色。

“林屿,”周迟突然开口,“阿杉最后那通电话……其实是打给你的。”

林屿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她说,她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周迟的指甲掐进掌心,“我删了通话记录,因为……我怕你接了之后,她就不跳了。”

林屿望向远处,一群麻雀落在的电线上,像一串被雨水洗干净的音符。

“周迟,”他轻声说,“我们走吧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去城北。”林屿站起来,裤管往下滴水,“阿杉的助听器,该还给她了。”

墓园没有淹,只是草长得太高,淹过了墓碑上的照片。阿杉在照片里笑,虎牙还缺着半颗——那是十七岁打雪仗摔的。

周迟把助听器放在墓碑前,林屿把那罐没开的啤酒倒在地上。泡沫渗进泥土,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像谁在偷偷说话。

“阿杉,”林屿摸着墓碑,“我们没和解,但……我们也没散。”

风掠过草尖,带走最后一滴雨。

回去的路上,周迟的车还是发动不了。两人推着车走,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,像两条重新缝合的线。

路过一家早点铺时,周迟突然停下:“饿吗?”

林屿点头。

店里蒸汽缭绕,老板娘端来两碗热干面。周迟把香菜挑到林屿碗里,动作熟练得像从没分开过七年。

“林屿,”周迟吸溜着面条,“你说……如果那天我们接了电话,现在会怎样?”

林屿盯着碗里浮起的芝麻酱,想起阿杉遗书背面还有一行铅笔字,被雨水晕开了,只剩两个字能辨认——

“别哭。”

“不知道。”他回答,“但阿杉大概会骂我们矫情。”

周迟笑了,眼角挤出细纹。林屿突然发现,他们都己经三十岁了,而阿杉永远停在二十二岁。

面吃完,太阳完全升起来。周迟的车终于打着火,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,像吐出一口积了七年的郁气。

“上车?”周迟问。

林屿摇头,拍了拍三轮车的后座:“我习惯了这个。”

周迟没再劝,只是从车窗递出一张名片——心理咨询工作室,下面印着周迟的名字。

“我考了执照,”他说,“阿杉没做完的事,总得有人继续。”

林屿把名片塞进兜里,和助听器放在一起。

“周迟,”他蹬着三轮往前滑了几步,又回头,“下周阿杉生日,我们去看她吧——带向日葵,她讨厌菊花。”

周迟按了下喇叭,算是回答。

林屿骑出很远,才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。回头,周迟站在马路中间,双手拢在嘴边:

“林屿——下次下雨——别关机了——”

阳光照在周迟的牙齿上,白得刺眼。林屿举起手挥了挥,没敢回头,怕眼泪掉下来。

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响,像一首跑调的老歌。路过剧院废墟时,林屿停下,发现那棵从裂缝里长出来的石榴树,居然开了一朵红花。

他伸手碰了碰花瓣,指尖沾到露水,凉丝丝的。

“阿杉,”他轻声说,“你看,雨停了。”

风掠过废墟,卷起几片瓦砾。石榴花晃了晃,像是对他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