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星镇在七月也会下雪。镇上的老人说,这是星星碎屑被夏夜的风吹落,像盐一样撒向屋顶。没人信,但每年七月十五,雪片仍如约而至,白得发亮,落在柏油路就化成水,落在人身上却留下细小的星芒,像被谁偷偷按下的指纹。
沈星野第一次看见这种雪,是在十二年前。那天他跟着母亲搬来落星镇,长途汽车抛锚,他们拖着行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。雪落在他睫毛上,他抬头,看见母亲也在看天——她眼里有光,像终于抵达了某个终点。
他们租住在镇尾的木阁楼,房东是个耳聋的老太太,姓祝,常年穿一件绣着暗红牡丹的棉袄,哪怕七月。祝婆婆的阁楼朝北,窗口正对一座废弃的天文台,圆顶塌了半边,像被咬过的月亮。夜里沈星野躺在床上,听风穿过圆顶的裂缝,发出“呜——”的长音,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吹口琴。
母亲变得忙碌。她应聘成为天文台的管理员,尽管那里早己无人问津。每天清晨,她拎着铝制饭盒出门,傍晚才回,围裙口袋里总装着几颗形状不规则的铁块,说是“星星的骨头”。沈星野偷偷把铁块放进水里,它们并不沉底,而是浮在中间,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住。
沈星野在落星镇中学读初二,同桌是个叫林雪的女孩。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,能看见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。林雪不爱说话,却对雪有种近乎偏执的收集欲——她用玻璃瓶装雪,在瓶身贴上日期,再藏进书包最里层。沈星野问她为什么,她反问:“你见过雪化在掌心的样子吗?像时间漏了一个洞。”
那年七月十五,两人在天文台后山捡到过一块完整的“星骨”。它通体银白,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,掂在手里轻若无物。林雪说想把它做成项链,沈星野却坚持要交给母亲。争执间,星骨突然发出“咔”的脆响,裂成两半。断裂处溢出淡蓝色的光,像浓缩的晨曦。
母亲看到碎裂的星骨时,脸色瞬间灰白。她抓起沈星野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“谁让你碰这个的?”那是她第一次对儿子发火。夜里,沈星野听见母亲在阁楼角落打电话,声音压得极低:“……裂缝在扩大,最多再撑两次雪期……”
第二天,林雪没来上学。老师说,她请了长假。沈星野去她家敲门,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,说林家三天前就搬走了,连家具都没要。他在门框缝隙里找到一张折成星形的纸条,上面写着:
“星骨是钥匙,雪停时门会打开。别找我。”
星骨失踪后,落星镇开始崩坏。先是七月雪越下越大,压垮了镇中心的梧桐;接着河水倒流,鱼群跃出水面时全身长满晶亮的鳞,像被冻住的火焰。祝婆婆的阁楼在夜里摇晃,瓦片坠落,在地面摔成星形的碎片。
母亲越来越瘦。她整夜不睡,守着天文台那台锈迹斑斑的望远镜,仿佛在等谁。某个深夜,沈星野被争吵声惊醒。他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,看见母亲和祝婆婆对峙——
“裂缝己经到临界点了!”母亲的声音在发抖,“必须启动‘归墟’。”
祝婆婆的牡丹棉袄在月光下像一团凝固的血:“启动归墟需要献祭,你忘了二十年前……”
“我没忘。”母亲打断她,转头看向楼梯。沈星野来不及躲,正对上她的眼睛——那里面不是愤怒,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。
第二天清晨,母亲带沈星野去了天文台。圆顶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,中央悬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球体,表面布满和林雪那块星骨同款的蜂窝孔。球体下方,裂缝如蛛网般蔓延,蓝光从缝隙渗出,像地底升起的小型极光。
“落星镇是‘观测站’。”母亲的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,“每七百年,它会和某个即将毁灭的星球重叠。雪是重叠的征兆,星骨是稳定锚点。现在锚点碎了……”她指向球体,“‘归墟’能把镇子送回原位,但需要代价。”
沈星野的喉咙发紧:“什么代价?”
母亲没回答。她蹲下来,把沈星野搂进怀里。他闻到她发间有铁锈和雪的味道。“记住,”她在他耳边说,“无论看到什么,别回头。”
七月十五的子夜,雪变成了暴雨。不是水,而是无数燃烧的冰晶,落在皮肤上灼出星形的疤痕。天文台的金属球体开始旋转,发出类似鲸鸣的低频震动。沈星野被母亲锁在圆顶外的控制室,透过玻璃,看见她走向球体,手里握着那半块碎裂的星骨。
祝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,把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塞进沈星野掌心:“去地下室,那里有扇门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林雪在等你。”
地下室的门藏在望远镜基座后,钥匙孔周围刻着和林雪纸条上一模一样的星形符号。门开的瞬间,沈星野被吸了进去——不是坠落,而是被某种柔软的力量托举,像逆流的雪。
门后是落星镇的“倒影”。所有建筑左右颠倒,雪从下往上飘。林雪站在街心,手里捧着完整的星骨项链,脚下是一道正在闭合的裂缝。
“我骗了你,”她平静地说,“星骨不是钥匙,是路标。”她把项链戴在沈星野脖子上,“真正的钥匙是你。”
沈星野低头,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雪地上延伸,尽头连着母亲的影子——她仍在圆顶内,双手贴在球体上,蓝光正从她体内流出,像被抽丝的茧。
“归墟需要血缘锚点。”林雪的声音开始模糊,“她本来想牺牲自己,但裂缝认的是你。”
雪停了。世界在两种频率间震荡:一边是母亲的尖叫,一边是齿轮咬合的咔嗒声。沈星野摘下项链,星骨在他掌心融化成水银般的液体,顺着指缝滴落,每一滴都在地面蚀出小小的黑洞。
他突然明白了母亲最后那句话的意思。
“别回头。”
沈星野转身,把液体全部倒进裂缝。黑洞开始坍缩,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。倒影世界如被擦除的铅笔画般褪去,他最后看见的是林雪——她站在消散的雪里,对他做了个口型:
“活下去。”
沈星野醒来时,躺在天文台废墟旁。圆顶消失了,只剩一个光滑的陨石坑。七月阳光炽烈,雪无影无踪。镇民围在坑边议论纷纷,没人记得曾经有过天文台,也没人记得沈星野的母亲。
祝婆婆的阁楼变成了文具店。店主说,这里从来只有一层。沈星野在巷口捡到一枚生锈的星形铁片,边缘刻着“SX 07-15”。他把它挂在钥匙串上,像挂住一段无人认领的记忆。
每年七月十五,他仍会回到落星镇。雪不再下,但夜空偶尔会有流星划过,拖着淡蓝色的尾迹。沈星野知道,那是母亲和林雪在另一个维度里,为他点燃的引路灯。
他学会了不再回头。
只是有时,在便利店排队结账时,他会突然摸向口袋——仿佛那里该有一封来自过去的信,信封上写着:
“给十二岁的沈星野:
雪是倒着飞的星星。
别怕,我们终将重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