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章 铜镜与星图

2025-08-24 1974字 1阅读
左右滑动可翻页

铜镜是祖父临终前塞进我手里的。那夜暴雨如注,老宅的瓦片像被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。祖父的指尖冷得像檐角滴水,他只说了一句话:“把它放在七月半的井水里,你会看见你想看见的。”然后他就走了,带走了一生的缄默和左肋那道月牙形伤疤。

铜镜背面铸着一只蟾蜍,三足,口衔北斗七星。镜面却模糊,照不出人影,只有一圈圈水纹般的暗纹,仿佛里面藏着另一口井。祖父的灵柩抬出老宅那日,我在送葬队伍里偷偷掏出镜子。雨停了,镜面突然闪过一道银光——我看见祖父站在槐树下,对我无声地说:“子时。”

老宅的井早己干涸,井壁爬满青苔。七月半那夜,我用铜壶从太湖打来水,倒进井里。水触到井底的瞬间,镜面开始发烫,蟾蜍的眼睛变成两粒燃烧的炭。井水竟渐渐满溢,却不是透明的水,而是液态的星光,浮着细碎的星屑。

我俯身去看,镜中映出陌生的夜空:七颗蓝白色的星排成勺柄,勺口正对着一口井——正是我脚下的这口。星图忽然旋转,井水随之搅动,浮现出祖父年轻时的脸。他穿着民国时期的青布长衫,站在同样的井边,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儿。婴儿襁褓上绣着蟾蜍图案,与铜镜背面的一模一样。

次日清晨,我在祖父的樟木箱底找到一本发黄的日记。最后一页写着:“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半,镜中星图异动。抱回的孩子左肩有星形胎记,恐是‘司命宫’选定之人。需以铜镜镇之,待其自悟。”

我摸向左肩,那里确实有块淡青色胎记,形状恰似北斗七星。原来祖父并非我的血亲,我只是他七十年前从井里“钓”来的星童。铜镜是锁,也是钥匙。

我开始梦见星图。梦里,七颗星变成七扇青铜门,门后传来潮汐声。最末那扇门上刻着“归墟”二字,门缝渗出银色的血。祖父站在门前,用铜镜割开自己的手腕,血滴在蟾蜍背上,星图便亮一分。他说:“星童的命是借来的,该还了。”

醒来时,铜镜边缘多了条裂痕,像一道新鲜的伤口。

第七夜,井水开始倒灌。星光从井口喷涌,在院子里汇成一条光带,流向老宅后的竹林。我跟着光带走,发现竹林深处有座荒坟,墓碑上无字,只嵌着半面铜镜——与祖父给我那面严丝合缝。

坟土突然松动,伸出一只苍白的手。我吓得跌坐在地,却听见祖父的声音从坟里传来:“把镜子拼起来。”

两半铜镜合拢的瞬间,荒坟裂开一道缝隙。我跳下去,像跳进一口更深的井。下坠中,我看见无数记忆碎片:祖父在民国时是个观星师,为军阀占卜吉凶;他算出“司命宫”将降下星童,会颠覆天下,便偷走婴儿藏于民间;而星童的宿命,是在第七十个七月半回归星图,成为新的“司命”。

落地时,我站在一座倒置的城市里。天空是地面,地面是星空。祖父站在“天穹”之上,向我伸出手:“该醒了,司命。”

我低头看自己的手——正在变成半透明,能看见皮肤下流动的星屑。原来我并非被祖父收养,而是寄生在他记忆里的星图。七十年前的那个雨夜,他真正从井里钓起的,是未来的我。

铜镜开始融化,蟾蜍化作北斗七星飞入我的胸口。胎记灼烧起来,我听见无数人的声音在耳边低语:“司命归位,天下将明。”

最后一道星光没入我体内时,倒置的城市开始崩塌。我回到老宅的井边,井水己枯,铜镜无踪。祖父的日记最后一页浮现出新的字迹:“星童非人,乃众生命运之投影。今汝既悟,可择:为司命,则断人间私情;为人,则星图永闭,天下失序。”

槐树上落下一片叶子,叶脉竟与星图重合。我想起祖父临终前未说完的话——他青布长衫下的左肋,那道月牙形伤疤,正是当年为藏我而受的星罚。

我拾起那片叶子,放进嘴里嚼碎。苦涩的汁水漫过舌尖,胎记渐渐淡去。井底传来悠长的叹息,像千万颗星同时熄灭。

次日,老宅的井塌了,填成一块平地。我在原址种下一棵槐树,用祖父的铜镜碎片做了风铃。每当风起,铃声里会传来极轻的耳语,像是有人在问:“后悔吗?”

我抬头看天,北斗七星依然高悬,只是勺柄微微偏了一寸。

五年后,我在北京天文台工作。某个深夜,望远镜捕捉到一组异常星象:七颗新星排成勺形,勺口正对着地球。同事兴奋地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天文奇观,我却想起祖父的话:“星童的命是借来的。”

我摸向左肩,胎记己完全消失,只剩一块淡白的疤。铜镜风铃挂在办公室窗前,今晚它格外安静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
子时的钟声响起时,风铃突然无风自鸣。我走到窗前,看见北斗七星中有颗星闪了闪,像是对我眨眼。

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祖父的缄默。他早己知晓,所谓“司命”,不过是把众生的命运扛在自己肩上的人。而我选择成为人,于是星图替我承担了所有——包括那些本该由人类自己面对的混沌与黑暗。

风铃声中,我仿佛听见祖父最后的话,混在星尘里,轻得像一声叹息:

“谢谢你,替人间保住了犯错的机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