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最早的那滴,落在杜小绒的睫毛上。她以为是汗,用袖口去擦,却越擦越湿。码头的汽笛在雾里拖长声调,像一根生了锈的锯条,来回锉着夜色。她攥着船票,指节发白——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字:别回。
那是母亲今早塞给她的。母亲把一兜煮鸡蛋压进行李,又拿旧毛衣裹紧,仿佛那六只蛋是六颗心脏,稍一磕碰就会碎出血来。小绒想问为什么,母亲却只摇头,发梢沾着灶膛的灰,像一夜白了大半。
此刻她站在“江安号”的跳板上,回望江岸。油灯一盏盏亮起来,有人提灯找走散的鸡,有人骂孩子踩翻了腌菜缸。这些声音被雨丝滤过,竟变得柔软。小绒忽然觉得,自己不是上船,而是被这些声音推着,一寸寸离岸。
二等舱里挤满了去重庆考学的学生。小绒的铺位在底舱,和十六个陌生人共用一盏马灯。空气里混着桐油、皮革和呕吐物的味道。她刚把行李塞到铺下,就听见头顶甲板传来争吵。
“我的货凭什么不能上船?”男人的声音像钝斧劈木。
“船上不准带棺材。”船员答得干脆。
小绒爬上铁梯,看见月光下一口黑漆棺材,棺头描着褪金的“福”字。男人穿靛蓝布衫,袖口磨得发亮,正用身子挡着棺材,像护着最后一亩田。船员要推,他突然跪下,额头抵着棺沿,发出幼兽般的呜咽。
小绒认出了他——镇上的篾匠老宋。去年腊月,他女儿在冰面上捞红菱,掉进冰窟。捞上来时,辫子还结着红头绳,像一截没烧完的爆竹。老宋把女儿攒的嫁妆钱,全换了这口杉木棺,说要带去重庆找“洋大夫”看看,万一还能活呢?
船员终究心软了,让棺材挤在煤堆旁。老宋爬进棺和煤的缝隙,蜷成一只虾。小绒经过时,听见他哼着《孟姜女》,调子断断续续,像被雨水泡烂的纸钱。
半夜,船在江心突然熄了火。黑暗像湿棉被兜头蒙下,婴儿的啼哭、大人的咒骂、铁器的碰撞,全被闷在里头。马灯“啪”地灭了,有人尖叫:“水鬼扯船!”
小绒摸到舱壁,指甲缝里渗进铁锈。她想起母亲说过,水鬼是溺死的人变的,专找替身。此刻她倒盼真有鬼——鬼若来了,就能问问母亲为何赶她走。
头顶忽然亮起一束手电光。光里浮着一张少年的脸,轮廓被雨水镀了毛边。他举着电筒,另一只手递来半块压缩饼干:“嚼一嚼,胃里就不晃了。”
少年叫阿迢,是船上的电报学徒。他说轮机长喝醉了,把柴油当水灌进了锅炉。“现在得下去一个人,把阀门拧回来。”他说这话时,眼睛却盯着小绒,“你手小,或许够得着。”
底舱的男人都缩着脖子。小绒想起母亲教的:遇事别当第一个,也别当最后一个。她正要摇头,阿迢的手电扫过那口棺材——老宋不知何时爬了出来,正用篾刀削棺材盖,木屑雪花似的落在他膝头。
“让开。”老宋的声音像钝刀割绳。他抱起棺材盖,那上面竟凿出密密麻麻的小孔。他把盖子扣在舱底一处漏水的裂缝上,木孔立刻喷出细水柱,像一排小喷泉。阿迢愣了片刻,突然笑了:“这法子能撑到宜昌!”
黎明前,雨停了。东方渗出蟹壳青,江面漂着碎冰,像打翻的盐罐。小绒在甲板上遇见老宋,他正用篾条编一只蚱蜢,手指肿得像紫萝卜。
“重庆真有洋大夫能救死人?”她问。
老宋摇头,把蚱蜢放进江里:“我女儿怕冷,这棺材里铺了三层棉。到了重庆,我就把她埋在南岸。那边太阳出得早。”
小绒望着蚱蜢在浪里沉浮,忽然觉得它像自己——被一根看不见的篾条牵着,漂向未知。她掏出那张船票,在背面添了行字:妈,我到重庆就给你写信。写完才想起,母亲不识字。
船过三峡时,起了风。阿迢带小绒爬上驾驶台,教她看罗盘。铜针抖得像惊飞的雀,船长却笑:“怕什么?这江底埋着屈原的骨头,他若真显灵,只会给咱指水路。”
话音未落,船身猛地一歪。煤堆塌了,棺材滑向舷侧,老宋扑过去,用背抵住。风把棺材盖掀翻,露出里面整齐的棉褥,褥上躺着个布娃娃——红棉袄,绿棉裤,嘴角用黑线缝出两颗小虎牙。
原来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。老宋的女儿早葬在了镇西的乱坟岗,这口棺是他给自己备的。他听说重庆的火葬场能把人烧成灰,装进这么小的盒子里,就想带着“女儿”一起去——烧完后的灰,混在一处,就再也分不开了。
风更大了。棺材卡在栏杆间,像一条搁浅的鲸。老宋的布衫被吹得鼓起,露出腰间系的麻绳——那是女儿的红头绳,接了又接,接成三股。他忽然松开手,对阿迢喊:“帮我个忙!”
阿迢明白了。他和老宋一起,把棺材推下江。棺材在浪里翻了几个滚,渐渐漂远。老宋跪在甲板上,额头抵着栏杆,红头绳被风吹得笔首,像一根不肯断的线。
到重庆那天,雾浓得化不开。小绒在朝天门码头和阿迢告别。少年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装着半截铅笔、两张电报纸,还有那只被江水泡胀的蚱蜢。
“留个念想。”他说,“等你当了电报员,别忘了给我发电报。”
小绒点头,却发现老宋不见了。她找遍码头,最后在一处趸船边看见他——他正把篾刀插进江里,刀柄上缠着红头绳。江水浑浊,刀身却亮得惊人,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。
“不带棺材了?”她问。
老宋咧嘴笑,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:“烧成灰还得排队。我想通了,女儿在哪,哪就是坟。”他指了指心口,“我把它背在这儿,比杉木还结实。”
十年后,小绒在重庆南岸的电报局工作。某个黄昏,她收到一封加急电报,只有西个字:江安号沉。发报人署名阿迢。
她连夜赶到巫山。江滩上搁着半截船骸,像被啃过的鱼骨。救援的人说,船是在归程中触礁,幸存者极少。小绒在登记处翻名单,忽然看见“宋有根”三个字——老宋的大名。备注栏写着:此人拒绝救援,坚持留在底舱堵漏,最后被卡在阀门间。
小绒走到沉船边。月光下,江水拍打着船骸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她仿佛看见老宋蜷在煤堆旁,哼着《孟姜女》;看见他用棺材盖堵裂缝,木孔喷出的水花在马灯下像一场微型烟火;看见他最后把篾刀插进江里,红头绳漂成一条细线。
她蹲下身,从怀里掏出那只铁皮盒子。蚱蜢己经碎成几瓣,但红头绳还系在铅笔上,颜色褪得几乎辨不出。她把绳子解开,系在手腕上——像系住一段永远靠不了岸的航程。
回重庆那天,小绒在码头遇见个卖篾器的老头。摊位上摆着竹篮、竹椅,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蚱蜢。老头说,这蚱蜢是他年轻时给一个逃荒姑娘编的,姑娘后来去了重庆,再没回来。
小绒买下蚱蜢。夜里,她拆开蚱蜢的肚子,掉出张泛黄的电报纸,上面用铅笔写着:
“妈,我到重庆就给你写信。”
字迹被水晕开过,又被岁月晾干,像一条干涸的河床。小绒忽然明白,母亲当年塞给她的,从来不是一张船票,而是一条退路——如果她回头,母亲就会在岸边等她;如果她不回头,这条退路就会变成一根牵住她的线,无论走多远,都能循着线找到归途。
窗外,嘉陵江和长江交汇,浊浪与清波相击,像两股不肯相融的命运。小绒把电报纸折成小船,放进江里。纸船晃了晃,被浪头打翻,却有一片竹篾的绿,固执地浮在水面,像一截不肯熄灭的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