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镇一年只下一次雪,总在十一月三十日夜里十点零三分。雪片像从钟表上掉下来的碎齿,落在街灯照出的圆形光斑里,发出极轻的“叮”一声。镇上的孩子把这声音当作暗号——雪落第一声,就可以开始许愿。愿望必须在一分钟内说完,否则雪会收回它。
镇民们对此深信不疑,因为百年来从未有人违背。
这一年,雪提前了西十七秒。
钟表匠林迟最先发现。他把额头抵在橱窗玻璃上,看雪片穿过路灯的光,像穿过一只倒置的沙漏。他数到第西十七片时,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上发条——那枚铜壳老座钟,是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。
“它停了,镇子就要停。”父亲的话像一根锈钉,钉进他的耳鼓。
林迟转身冲进工作间,座钟果然停在十点零二分十三秒。他伸手去够发条钥匙,却碰倒了一只玻璃瓶。瓶子没碎,瓶塞却飞了出去,滚到墙角,被一只苍白的手接住。
手的主人是女孩阿渡。她十二岁,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,像一粒被遗忘的音符。
阿渡不是镇上的人。她三个月前乘一辆没有喇叭的灰卡车来到玻璃镇,卡车司机把她放在邮局门口就消失了。她带着一只空玻璃瓶和一张被雨水洇开的纸条,上面写着:
“请把瓶子装满,再送它回去。”
没人知道瓶子该送回哪里,于是镇长让她暂时住在钟楼。钟楼的顶层漏风,阿渡用旧报纸糊住缝隙,报纸上是二十年前的日期,印着“玻璃镇将永久封山”的头条。
林迟发现阿渡时,她正把瓶塞举到眼前,对着灯光看。瓶塞里有一缕极细的银丝,像雪的影子。
“雪提前了。”阿渡说。她的声音像冰下的水。
林迟的太阳穴突突首跳。他想起父亲说过,雪是镇子的“校准器”,它必须在十点零三分落下,分秒不差。如果提前或延后,镇上的“记忆”就会错乱——有人会突然忘记自己的名字,有人会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老了十岁。
“得让它停下来。”林迟喃喃。
阿渡摇头:“雪一旦开始,就不会停。”
她晃了晃瓶子,瓶塞里的银丝忽然亮了一下,像被点燃的导火线。
雪越下越大。镇上的狗开始集体吠叫,声音连成一片,像某种古老的警报。面包师忘了把面团放进烤箱,结果面团在案板上发酵成了一头雪白的熊。邮差把信送错地址,收信人拆开发现是写给自己的,只是日期是七年后。
林迟带着阿渡穿过混乱的街道,往钟楼跑。雪落在他们睫毛上,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。阿渡的瓶子开始发烫,瓶壁浮现出一行发光的字:
“雪是倒流的河,河底埋着钥匙。”
钟楼的大门被风顶住,林迟用肩膀撞开。螺旋楼梯像一条冬眠的蛇,盘旋而上。他们爬到顶层时,座钟的指针正在疯狂倒转,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,像在咀嚼时间。
阿渡把瓶子对准钟面。瓶塞里的银丝突然挣脱,化作一道光,射进钟盘的“12”字孔。指针停了,倒转的时间开始向前流动,但速度是正常的一半——这意味着镇上的时间被拉长了一倍。
林迟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,又慢慢沉下去。他看见阿渡的侧脸在雪光中透明,几乎能看见她皮肤下的蓝色血管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他问。
阿渡没回答,只是伸手抚摸钟面。她的指尖碰到“6”字时,钟盘忽然裂开一道缝,露出里面暗格。暗格里躺着一把钥匙,钥匙柄是雪花形状,齿痕却像年轮。
钥匙插入钟楼后墙的锁孔,墙砖无声滑开,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。阶梯尽头是一间圆形房间,中央摆着一台巨大的机器,由无数齿轮和玻璃管组成,像一颗被拆解的心脏。机器顶端悬着一根冰柱,冰柱里封着……另一场雪。
“这是雪的源头。”阿渡说。她的声音在房间里产生回音,像有另一个她在暗处附和。
林迟走近机器,发现齿轮上刻着名字——每个齿轮都对应一个镇民。他找到自己的名字,齿轮边缘己经磨损,像被啃噬过的月亮。
阿渡把瓶子放在机器底座。瓶子开始融化,瓶塞滚到林迟脚边。瓶塞内壁刻着一行小字:
“雪是记忆,记忆是雪。”
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。冰柱里的雪开始旋转,越来越快,最后“啪”地一声裂开。雪片飞出,却不是白色,而是透明的——像被水洗过的玻璃。
阿渡伸手接住一片。雪片在她掌心化成一滴水,水里映出林迟的脸,但那张脸老了二十岁,眼角堆满皱纹。
“这是未来的你。”阿渡说,“如果镇子继续存在,你会在二十年后忘记自己为什么留下。”
林迟的喉咙发紧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“我们留在玻璃镇,是为了等一个人。”
“那个人是你吗?”他问阿渡。
阿渡摇头:“是瓶子。”
她指向机器底座,瓶子融化的水正渗入地板缝隙。缝隙里长出一株细小的植物,瞬间开花,花朵是雪的形状,花心是一枚新的钥匙。
花朵凋零时,整个房间开始震动。机器齿轮逆转,发出断裂的声响。墙上的名字一个个熄灭,像被吹灭的蜡烛。林迟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,把他往机器中心拽。阿渡抓住他的手腕,她的手心冰凉,却像一根锚。
“你得选择。”阿渡说,“让镇子继续循环,或者让它结束。”
林迟看向机器。最后一枚齿轮上刻着“阿渡”的名字,齿轮正在碎裂。
“结束会怎样?”
“所有人会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,然后离开。”
林迟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:父亲在钟楼下教他认齿轮;母亲用雪水煮茶;自己第一次许愿,希望时间停在父亲还活着的那一年。
“那瓶子呢?”他问。
“瓶子会回到它来的地方。”
林迟低头看阿渡。她的泪痣在发光,像一颗坠落的星。
“你呢?”
阿渡笑了,那是她第一次笑,嘴角扬起时,雪停了。
“我是雪的影子。”她说,“雪化了,我就散了。”
林迟伸手去碰阿渡的脸,指尖却穿过她的皮肤,像穿过一团雾。阿渡开始消失,从边缘开始,一点点变成透明的雪。
最后一刻,她凑近林迟耳边,轻声说了一句话。林迟没听清,只感觉到一阵风,带着雪的味道。
玻璃镇的最后一场雪在十一点五十九分结束。
第二天,镇民们醒来,发现钟楼塌了半边,雪堆成一座小小的山。山尖插着一把雪花形状的钥匙,钥匙柄上刻着“迟”。
林迟坐在废墟上,手里握着那只空瓶。瓶底有一滴水,水里映出阿渡的脸——十二岁的阿渡,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。
他把瓶子埋进雪里。雪开始融化,水渗入泥土,长出一株植物,开出一朵透明的花。
那天傍晚,镇民们陆续离开玻璃镇。他们走上不同的路,却都听见身后传来“叮”的一声,像雪落在玻璃上的声音。
林迟是最后一个走的。他回头望了一眼,雪堆上的钥匙不见了,只剩下一道水痕,像一行未写完的字。
十年后,有人在遥远的北方小镇看见一个钟表匠。他的橱窗里摆着一座铜壳老座钟,钟盘缺了一角,用雪花形状的铁片补上了。
钟表匠的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,像一粒被遗忘的音符。
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补那个缺口,他就笑一笑,说:
“为了让时间记得,有人曾用全部的未来,换一场提前西十七秒的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