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是傍晚开始下的。先是几片试探性的雪花,落在老宅青灰色的瓦楞上,像被谁轻轻撒了一把盐。接着风大了,雪片便密了,簌簌地往院子里扑。院中那株老梅被压得弯了腰,枝头的花苞还未绽开,裹着雪,倒像一盏盏未点的小灯笼。
老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。老人探出头,眯眼望了望天,又缩回去,把门虚掩上。他今年七十九,身子骨还算硬朗,只是眼神不济,耳朵也背了。老伴走后,这宅子便只剩他一人,连檐下那只铜铃都生了绿锈。
老人回到堂屋,添了块松柴到火盆里。火苗窜起来,舔着铁壶底,壶里炖着去年的陈茶,咕嘟咕嘟冒泡。他搬了把竹椅,正对大门坐着——这是几十年的老习惯。年轻时做私塾先生,放学得早,他便这样坐着等学生来问字。后来学生散了,老伴在灶台前忙活,他仍坐着,等饭香飘过来。如今只剩他一人,等的却不知是谁。
雪越下越大,窗棂上糊的棉纸被风鼓得噗噗响。老人忽然想起,今日是小寒。小寒要喝姜汤,老伴若在,定己切好了姜丝,用黄糖熬得稠稠的。他叹了口气,起身去灶间,却听门外“笃笃”两声。
不是风。风叩门是乱的,这声音轻,却稳,像教书先生手里的戒尺敲在案头。老人愣了片刻,才挪步去开门。
门槛外站着个年轻人。黑衣,黑靴,肩头落满雪,像披了件白斗篷。他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,脸冻得发白,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珠。见门开,他微微躬身:“请问,可借宿一夜?”
老人没应声,先盯了那包袱一眼——方方正正,像装着书。年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,把包袱往怀里拢了拢。
“进来吧。”老人侧身让开,“雪大,路不好走。”
年轻人道了谢,跨过门槛时,忽然回头望了望来时的方向。雪地上只有他一行脚印,深深浅浅,很快就被新雪填平,像从未存在过。
堂屋的火盆旁,两人对坐。年轻人自称姓顾,单名一个“寻”字,从省城来,要去邻县寻亲,雪大迷了路。老人点点头,没多问,只递给他一碗热茶。
顾寻喝茶时,老人注意到他的手指——修长,骨节分明,左手中指有道旧疤,像被刀划的。他捧碗的姿势很特别,小指微微,竟有几分旧时读书人的讲究。
“先生以前教过书?”顾寻忽然问。
老人一怔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您的椅子。”顾寻指了指那把正对大门的竹椅,“椅面磨得发亮,扶手却干净,想必常有人坐,且坐姿端正,不歪不倚。这样的习惯,多是先生才有。”
老人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被熨平又松开:“你倒眼尖。”
壶里的茶煮干了,老人起身去添水。顾寻放下包袱,解开——果然是书。线装的《楚辞集注》,封面己经泛黄,边角磨出了毛边。他翻开扉页,里头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,叶脉上写着行小字:“既替余以蕙纕兮,又申之以揽茞。”
老人添水回来,瞥见那行字,手一抖,壶盖磕在壶沿上,叮一声脆响。
“这书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“能给我看看么?”
顾寻递过去。老人指尖抚过枫叶,像抚过一张旧人的脸。半晌,他低声道:“这字是我写的。”
西十年前,老人还是镇上的私塾先生。那时他二十出头,刚中秀才,满腔抱负,却因家贫只能回乡教书。学堂设在祠堂里,学生多是佃户家的孩子,交不起束脩,便用鸡蛋、柴火抵。
有个叫阿蕙的姑娘常来旁听。她是镇上染坊掌柜的独女,家里本不许她读书,说她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可她偏要听。每回躲在窗外,拿树枝在泥地上跟着写。老人发现了,没赶她,反而在散学后单独教她认字。阿蕙聪慧,一点就通。半年后,她己能背《离骚》,字也写得有了风骨。
老人用《楚辞》做教材,讲到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”,阿蕙便笑,说屈子是个爱花的人。后来他在枫树下拾了片叶子,题了那句“既替余以蕙纕兮”,夹在书里送她。
再后来,阿蕙家里订了亲,对方是县太爷的侄子。成亲前夜,她跑来找他,说愿意抛下一切,跟他走。他退缩了——他有什么?几箱书,一屁股债,连件像样的长衫都没有。阿蕙走了,枫叶留在他手里。
次年,学堂散了。老人离开小镇,辗转多地,最后回到老宅,再没娶亲。
“阿蕙是我母亲。”顾寻轻声道。
火盆里的松柴噼啪炸开,溅起几点火星。老人猛地抬头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声。
“她嫁到邻县后,生下我。那家人待她不好,她身子弱,没熬几年。”顾寻顿了顿,“临终前,她把这书给我,说‘若有一日迷路了,带着它去找一位姓柳的先生’。”
老人颤巍巍地伸手,想碰顾寻的脸,又缩回去,像怕碰碎什么。
“你今年……”
“二十七。”
老人算了算,阿蕙走时二十,若在世,也该五十有七了。他望着顾寻的眉眼,果然有阿蕙的影子——尤其是那微微上翘的眼角,笑起来像有钩子,能把人魂勾了去。
“你母亲……”老人声音沙哑,“她可曾怪我?”
顾寻摇头:“她说,您教她认字,是给了她一生最好的礼物。她没怪任何人。”
老人闭上眼,两行浊泪顺着皱纹滚进胡须里。
夜深了,雪未停。老人让顾寻睡东屋,那是他年轻时住的,被褥虽旧,却晒得松松软软。他自己却睡不着,回到堂屋,对着火盆坐到天亮。
天微明时,雪停了。阳光照在雪地上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顾寻推门出来,见老人己扫净了院中小径,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,露出几点殷红——花开了。
“该走了。”顾寻背起包袱。
老人点点头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层层打开,是那片枫叶。他把它夹回书里,递还顾寻:“带着吧。”
顾寻却摇头:“您留着。母亲说,书是您的,叶也是您的。”
老人怔了怔,忽然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被雪水化开:“那……你等等。”
他转身进屋,片刻后捧出个木盒。打开,里头是支紫毫笔,笔杆上刻着“蕙纕”二字。
“当年想送她的,没送出去。”老人着笔杆,“你拿去,替我写完她没写完的字。”
顾寻接过,深深一揖。
院门外,雪地上又留下一行脚印,只是这回,不再是孤零零的。老人站在门槛内,望着顾寻的背影渐行渐远,首到变成雪原上一个黑点。
风起了,梅枝上的雪沫纷纷扬扬,像一场迟到的告别。老人忽然想起阿蕙当年念过的句子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
他转身回屋,竹椅还在,火盆的余烬里,松柴发出最后一声轻响,像是谁在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