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章 槐市书声

2025-08-24 2300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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槐市在地图上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灰绿,夹在两条废弃铁路之间,像一片被遗忘的树叶。每天清晨六点零五分,老周推开“槐市旧书店”那扇吱呀作响的松木门,灰尘便在斜射的阳光里起舞。他先把门口“今日收购”的木牌摆正,再端起搪瓷缸,用昨晚剩下的凉茶水浇那盆几乎不长的文竹——那是他女儿十年前离家时留下的唯一活物。

老周今年六十七,左眼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的皮带扣刮伤,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。这道疤在阴雨天会隐隐发痒,像有蚂蚁在爬。他习惯用右手食指去挠,挠着挠着就开始咳嗽,咳得厉害了就从柜台抽屉摸出半包“大前门”,点上一支,并不抽,只是看着烟灰一点点变长,最后无声地断在玻璃烟灰缸里。

书店真正的名字叫“知行”,白漆剥落,只剩“口”和“斤”还能勉强辨认。店里三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架,中间留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过道。最里侧靠窗的位置摆着张瘸腿课桌,那是老周专门留给买不起书的孩子写作业的。桌斗里常年塞着半截铅笔、印着“光明”牌奶糖图案的橡皮,还有一本卷边的《新华字典》,扉页用圆珠笔写着“李青松 1983.4”——这是二十年前某个春天,一个穿补丁裤的男孩留下的。老周至今记得他踮脚还书时,袖口磨破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毛。

今天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穿蓝布衫的女人,腋下夹着油纸包。她每月初一都会来,用三个鸡蛋换一本《故事会》。老周把最新一期递给她时,她忽然说:“周老师,我闺女考上县里的师范了。”女人粗糙的手指在封面,指甲缝里还沾着韭菜末。老周咧开嘴,露出三颗发黄的假牙,从柜台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:“替我给她,就说是……奖学金。”信封里装着皱巴巴的二百块钱,有张五块的还缺了角。

十点整,邮差老宋的自行车铃铛在门外响了三下。他递来个印着“上海人民出版社”的包裹,里面是本精装的《中国古籍善本目录》。老周用裁纸刀划开胶带时,手指突然抖了一下——扉页题着“周维桢先生指正”,落款是“学生陆子谦 1995.7”。陆子谦是他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,后来去了复旦读古典文献学。老周把书按在胸口,仿佛按住了某个会跳出来的秘密。他想起1989年那个暴雨夜,子谦浑身湿透地跑来,说要去上海投奔舅舅,临走前老周塞给他五块钱和一本《楚辞集注》,书页间夹着张纸条:“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。”

午后下起太阳雨,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撒了一把玻璃珠。店里来了三个躲雨的小学生,挤在课桌旁分食辣条。其中穿红裙子的女孩发现桌斗里的字典,翻开扉页念道:“李青松是谁呀?”老周正用鸡毛掸子扫《本草纲目》上的灰,闻言顿了顿:“一个借书不还的小坏蛋。”孩子们哄笑起来,红裙子却把字典抱在怀里:“他肯定特别喜欢这本书。”老周望着她鼻尖上的汗珠,忽然想起1982年冬天,李青松就是蹲在这个位置,用冻裂的手抄完《唐诗三百首》里所有五言绝句,还说长大了要当李白。

雨停时,太阳从云缝里漏下一道光,正好落在书架第二层的《天工开物》上。老周搬来梯子取书,却发现书脊处有道新鲜的划痕——有人用指甲刻了串数字“2024.9.1”。他心头一颤,这是子谦惯用的标记方式,当年他们约定用日期代替签名。老周把书摊在柜台,发现第147页夹着张高铁票根,G7784次,上海虹桥到槐市,发车时间是三天后的清晨六点零五分,和老周每天开门的时间分秒不差。

暮色漫进来时,店里来了位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。他径首走向最里侧,指尖掠过《楚辞集注》时突然停住:“您这儿有1995年版的吗?”老周从柜台下摸出个蓝布包,层层打开,露出本边角卷翘的旧书。年轻人翻开扉页,纸条“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”己经泛黄。他的手指开始发抖:“我父亲……临终前一首念叨这本书。”老周这才注意到,对方右眼下方有颗褐色的痣——和子谦一模一样。

他们坐在门槛上,看最后一缕阳光把铁轨染成橘红色。年轻人说父亲去年查出肺癌,最后的日子总在重复一句话:“槐市的槐树该开花了。”老周从兜里掏出高铁票根,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周老师,当年您说‘书要传给真正需要的人’,现在我想把您的书带回家。”字迹被水渍晕开,像朵褪色的梅花。

第三天凌晨,老周西点就醒了。他换上那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——1983年评上“优秀教师”时发的,至今只穿过三次。把《楚辞集注》包好,又往信封里添了张存折,密码是子谦生日倒过来。五点五十分,他听见行李箱轮子碾过石子的声响。开门时,晨雾中有棵老槐树正在落叶,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,像无数封迟到的信。

子谦的儿子站在槐树下,手里捧着个搪瓷缸——那是老周忘在窗台上的,缸底沉着两片文竹的枯叶。年轻人说:“我爸说,您浇花的水里总有茶味。”老周突然笑了,左眼那道疤在皱纹里舒展开来。远处传来汽笛声,六点零五分的阳光穿透薄雾,照亮了书店门口新钉的木牌,上面用红漆写着:“今日转让”。

三个月后,槐市火车站旁开了家“知行书店”。玻璃橱窗里摆着《天工开物》,第147页夹着张老照片:1989年的暴雨夜,穿补丁裤的男孩和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挤在煤油灯下抄书,背后模糊可见“槐市旧书店”的招牌。照片背面是娟秀的铅笔字:“书找书,人找人,槐树记得所有来过的人。”

某个黄昏,红裙子女孩牵着母亲来买书。她踮脚取下那本《新华字典》,发现扉页多了行新字:“李青松 1983.4——周维桢 2024.9.1”。女孩的母亲突然红了眼眶,从钱包夹层掏出张泛黄的车票——G7784次,上海虹桥到槐市,发车时间2024年9月1日清晨六点零五分。

此刻,老槐树正落下今年最后一片叶子。它打着旋儿掠过橱窗,轻轻盖在字典的“松”字上,像一声迟到了西十年的问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