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启元贞三年,冬至前夜,帝都落雪。女帝殷观在紫宸殿外立了整整一夜,只为看那条新铸的铜律被吊上宫门。
铜律长三丈,宽三尺,通身赤红,上镌八字——“天子与庶民,同罪同刑”。
这是殷观御笔亲书,熔了先帝十二道免死金券,又掺她指尖一滴血,才铸成此律。她给它取名“赤律”,意为“天子之血,与万民同赤”。
群臣山呼,万民跪迎,唯有太师独孤晟在阶下沉默。老臣知道,这条律真正难的不是铸,而是守。
赤律颁行第三个月,殷观最疼爱的幼弟——安王殷澈在醉仙楼失手打死乐师。
案情极明:乐师因不肯为安王奏靡靡之音,被掷入铜鼎,活活烹死。
刑部尚书苏砚捧着卷宗,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。
殷观翻完案卷,指尖微颤。那夜她独自走上宫墙,赤律在月色下像一条凝固的血河。
“若朕不尊,何以世人信。”
她喃喃重复自己说过的话,声音轻得像雪落。
次日早朝,群臣哗然。
太师独孤晟持笏出班:“安王乃先帝遗孤,陛下唯一手足,愿削爵流放,以全亲亲之仁。”
苏砚伏地:“律文昭昭,王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当斩!”
殷观高坐,目光扫过丹陛之下。她看见独孤晟花白的眉在颤,看见苏砚的官帽被冷汗浸透,看见无数张或惶恐或兴奋的脸。
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公主时,母后牵着她走过宗庙,指着太祖遗训说:“殷氏得天下,因百姓信我们能守住他们的命。”
母后的声音和雪一起落下。
“安王殷澈,”女帝开口,声音平静,“按律,斩。”
行刑那日,又是冬至。
殷澈被绑在昔日挂铜律的宫门之下。百姓围了十里,却鸦雀无声。
殷观亲自执刀。
她看见弟弟的眼睛——那里面没有恐惧,只有困惑。
“皇姐,”殷澈轻声问,“一条律,比弟弟的命还重吗?”
刀光落下时,雪忽然大了。
鲜血溅在赤律上,沿着“天子”二字缓缓流下,像给铜律又镀了一层新漆。
殷观站在雪中,任血与雪一同覆面。
安王死后,朝堂分裂。
独孤晟告老,临走前对女帝说:“陛下守住了律,却失了人心。”
民间开始有童谣:“赤律赤,帝血赤,帝心如铁不可炙。”
更糟的是,北境叛乱。叛军首领举着“昏君弑亲”的旗帜,一路南下。
苏砚请战,却在出征前夜被刺杀于府中。刺客留下八个血字——“以律之名,行暴之实”。
叛军围帝都时,殷观独自走上宫墙。
赤律仍在,只是“天子”二字被血锈得几乎辨不出。
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,自己还是个小姑娘,问父皇:“为何律法要刻在高处?”
父皇答:“为了让天下人抬头就能看见,也让天子低头就能想起。”
如今她抬头,看见的是叛军黑压压的旌旗;低头,看见的是赤律上弟弟的血。
“原来守律的代价,是成为孤家寡人。”
她笑了一声,声音散在风里。
城破前夜,殷观命人摘下了赤律。
铜律被架在宫门广场上,她亲手点火。
火舌舔上铜面,发出尖锐的啸声,像无数冤魂在哭。
火光中,殷观看见百姓在远处观望,眼里不是敬畏,而是麻木。
她终于明白:
律法从不是铜铸的,是人心铸的。
当人心死了,再赤的律,也只是块冰冷的金属。
叛军攻入皇城时,宫门广场只剩一堆灰烬。
风一吹,灰烬里露出半枚没烧尽的铜片,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“民”字。
后来,新帝登基,重铸律法。
史官在《启史》里写:
“元贞女帝殷观,以血守律,以律失国。其焚律之夜,火光三日不灭,帝遂不知所踪。”
只有守城的禁军记得,火灭后,他们在灰烬里捡到一块焦黑的木牌,上面刻着一行小字:
“朕不尊,故世人不必信。然愿后世之君,莫使律高于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