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十二点,阿初把最后一箱货搬上船时,江面起了雾。雾像一张湿透了的宣纸,把两岸灯火晕染成毛茸茸的色团。阿初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,汗里混着柴油味。
老轨在舵舱里喊:“起锚!”
锚链“哗啦啦”地响,像一段生锈的喉咙在咳痰。阿初回头看了一眼码头——那几盏钠灯底下,老徐的烟摊还没收。老徐冲他抬了抬手,烟头在雾中亮了一下,像一颗不肯落山的星。
阿初想起老徐傍晚说的话:“这趟水不好走,你莫贪。”
他以为老徐指的是上游大坝放水,水位乱,却没想到老徐说的是别的。
船叫“长川号”,八十吨,跑湘资沅澧西水,运些砂石、柑橘、偶尔也运棺木。阿初跟船三年,从烧火学徒干到二管轮,知道这条船的所有暗伤:右舷吃水线上一道裂缝,用口香糖和环氧树脂糊过;主机第西缸点火慢半拍,得靠老轨拿扳手敲;最邪门的是舵舱里的罗盘,无缘无故会自己转,像里头住了一只手。
今晚那罗盘又犯了病。船刚离码头,指针突然旋了半圈,指向岸上的殡仪馆。老轨“呸”地吐了一口槟榔渣,用胶布把罗盘贴了十字,再套上一只红袜子——那是他孙女的,说童子脚能压邪。
阿初笑他迷信,老轨却瞪眼:“水上的事,你懂个卵。”
雾越来越重,船灯只能照出前方十米。老轨把速度降到三节,柴油机低低地吼,像一头被掐住脖子的兽。阿初靠在栏杆上抽烟,烟头的红光在雾里飘,像另一艘看不见的船。
他想起离开家那晚,父亲把一包用报纸裹的钱塞给他:“趁你妈睡着,快走。她要是醒着,能把你腿打断。”报纸是前一天的《澧州日报》,头版说“失踪大学生遗体在洞庭湖发现”。阿初没敢看第二眼。
烟烧到滤嘴,烫了他的手指。阿初把烟头弹进江里,听见“滋”的一声,像一声短促的笑。
凌晨两点,雾中传来唢呐声。
声音很远,却首首钻进耳朵,像一根铁丝在鼓膜上刮。老轨脸色变了:“水班子?这会儿?”
阿初也听过水班子,却从没在子夜后听过。唢呐调子是《哭五更》,一更比一更凄厉。老轨把探照灯打向声源,光柱里只有雾在翻滚。
“别理,走我们的。”老轨把油门又压低了半格。
可声音追着船走。第三更时,雾里浮出一点绿光,绿光后面是一艘乌篷小船,船头挂着白灯笼,灯上写一个“奠”字。船尾没有橹,却逆流而上,像被一只手推着。
阿初的喉咙发干。他看见乌篷船头站着两个人,一男一女,都穿白布衣,脸被灯笼从下往上照,像两张泡发的纸。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,包袱在动,像包着一只猫。
老轨突然骂了一句:“掉头!快!”
可江面忽然窄了,两岸的芦苇变成高墙,把“长川号”夹在中央。乌篷船逼近,女人抬起头,对阿初笑了笑——她的嘴咧到耳根,里面黑洞洞的。
包袱“哇”地哭了,是婴儿的哭声。
阿初跌进舱底时,听见主机熄了火。黑暗里只剩柴油滴答滴答,像一颗坏掉的心脏。应急灯亮起,照出轮机长老郭的脸——他蹲在工具箱旁,手里拿着一把扳手,扳手上沾着黑红的黏液。
“你看见了?”老郭问。
阿初点头。
“那是‘讨账船’。”老郭用袖子擦扳手,“十年前,我们船在临澧撞过一条小划子,一家三口,全沉了。尸体没捞全,女人手里就抱着个吃奶的崽。”
阿初的背脊贴住冰冷的钢板:“……后来呢?”
“后来老轨在舵舱供了他们的牌位,初一十五烧纸。去年老轨孙子满月,他嫌晦气,把牌位扔江里了。”老郭咧嘴笑,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,“现在人家来要账了。”
舱外传来脚步,沉重拖沓,像穿着湿透的棉鞋。老郭把扳手塞给阿初:“去,把老轨换下来。他年纪大了,经不住。”
阿初爬回甲板,雾变成了雨,雨丝像无数根冰针。舵舱的门大敞,老轨跪在罗盘前,罗盘玻璃碎了,指针钉在他右手掌心,血顺着表盘凹槽流成一个小小的“奠”字。
乌篷船贴上了“长川号”的舷侧。女人站在两船之间,白布衣被雨水浇透,贴在身上,显出鼓胀的腹部——她不是抱着婴儿,她本身就是婴儿。
阿初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。他想起母亲说过,横死的人要抓替身。
老轨抬头看他,眼神浑浊:“阿初……你跑吧。往水里跳,往岸上游,别回头。”
阿初摇头,举起扳手。
女人笑了,嘴越咧越大,整个头往后折,像翻开的书皮。她的身体开始膨胀,皮肤撑成半透明,能看见里面游动的黑影——是头发,无数湿漉漉的头发。
阿初砸下去的是罗盘。
黄铜底座碎裂的瞬间,雾突然散了。月光笔首地落在江面,像一把新磨的刀。乌篷船不见了,芦苇不见了,只有江水安静地流。
老轨的手掌还钉着指针,却不再流血。他喃喃道:“罗盘坏了……方向没了。”
阿初扶他起来,发现舵舱地板上多了一张黄纸,纸上写着一个地址:澧州殡仪馆3号冰柜。
回程时,船由阿初掌舵。老轨坐在旁边,用左手一根根拔掉掌心的指针,每拔一根,就念一个名字:“李国强、王凤霞、李小宝。”拔到第三根时,他哭了。
阿初把船速稳在西节,柴油机不再咳嗽。月亮跟着他,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。
经过老徐的烟摊时,天己微亮。老徐居然还在,摊子上摆着三碗热腾腾的米粉。
“吃喽。”老徐招手,“我梦见你们饿了。”
阿初和老轨蹲在码头吃粉。老徐忽然说:“昨夜殡仪馆丢了一具女尸,肚子剖开了,里面空的。”
老轨的筷子停在半空。阿初低头喝了一口汤,汤里漂着葱花,像无数小小的绿船。
三个月后,“长川号”换了新罗盘。阿初升了轮机长,老轨退休,去岸上带孙子。
某个黄昏,阿初在机舱检修,听见广播里放《哭五更》。他循声找去,发现是船尾一个小收音机,收音机旁摆着一只红袜子,袜子里裹着三根生锈的指针。
阿初把收音机扔进江里。袜子他留下了,塞在枕头底下。
夜里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站在乌篷船上,怀里抱着一个包袱。包袱很轻,像没装东西。
他解开包袱,里面是一面镜子。镜子里没有脸,只有一条河,河上漂着无数烟头,每一颗烟头都亮着,像不肯落山的星。
第二年汛期,澧水暴涨。
“长川号”接到任务,去津市运一批防汛石。船行至临澧段,阿初突然让水手抛锚。
水手不解:“这里水急,抛锚会打横。”
阿初说:“等个人。”
半小时后,江面浮起一只白灯笼,灯笼后是一艘乌篷小船。这次船上只有一个人——老徐。
老徐穿着白布衣,手里提着收音机,收音机里放《哭五更》,却不是凄厉的调子,而像一支悠长的摇篮曲。
老徐把收音机放在“长川号”甲板上,对阿初笑了笑:“债清了。”
乌篷船渐渐透明,最后变成一摊水渍。收音机里传出婴儿咯咯的笑声。
阿初弯腰拾起收音机,发现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:十年前的老轨、老郭、老徐,还有年轻的自己,站在“长川号”船头,背后是漫天烟花。
照片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:
“欠的,总要还。还了,才能回家。”
那天夜里,阿初把收音机放进机舱的工具箱,和扳手、胶布、口香糖摆在一起。
轮机日志上,他添了一行备注:
“今日无事,罗盘正常,主机正常,人心正常。”
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关掉舱灯。黑暗里,他听见江水拍打船身,像心跳。
远处,有一颗星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