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0章 沙漏与雨声

2025-08-24 2841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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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后一次见到顾迟,是在旧城的雨里。

那天,他把一只巴掌大的沙漏塞进我手心,玻璃罩里细沙如铁锈,像被时间啃噬过的血。他说:“等沙漏空,我就回来。”

我抬头,雨线斜织,他站在雨幕深处,白衬衫被淋得透明,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。

我攥紧沙漏,想问“如果沙漏坏了呢”,却只是点头。

他笑了笑,转身走进雨里,背影被雨水揉成墨团,再也化不开。

顾迟走后,我把沙漏放在床头。

细沙流速极慢,像是故意拖延一场告别。我每日醒来第一件事,便是翻转它,看沙粒重新坠落,听那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——那是顾迟留给我的唯一节拍。

我在旧城开了一家旧书店,店名就叫“迟”。门口风铃是顾迟用废钥匙串的,一响,我便抬头,总以为是他推门进来,带着雨声与笑。

然而进来的多是躲雨的陌生人。他们抖落伞上的水珠,像抖落一地碎掉的时辰。

有个常来的女孩,叫小霜,十五岁,爱穿带银线的裙子。她总蹲在角落读《小王子》,抬头问我:“姐姐,如果有人送你一颗星星,你会藏在哪里?”

我说:“藏在眼睛里。”

她“哦”了一声,继续看书,睫毛上沾着店里昏黄的灯。

我摸过沙漏,沙粒还剩三分之二,像一场迟迟不肯落幕的黄昏。

第三年夏末,旧城暴雨成灾。雨水漫过门槛,泡坏了最底层一排书。我蹲在浑浊的水里,把书一本本捞起,像捞起一具具溺亡的鸟。

小霜冒雨跑来,裙子湿透,银线黯淡。她递给我一只塑料盒:“姐姐,用这个垫高。”

盒子里是她攒的零花钱,卷成小小的纸卷。

我摸摸她的头,喉咙发紧。

夜里,雨声密集如鼓。我守着沙漏,忽然发现玻璃内壁有一道极细的裂纹,像一道闪电凝固。

我翻转它,沙粒却卡住,一粒悬在裂缝处,不肯落,也不肯回。

我伸手去晃,指尖被玻璃划破,血珠滚进沙里,瞬间被吸干,像一场微型谋杀。

那一刻,我明白:沙漏会坏,顾迟不会回来了。

我关了店,把书装箱,只留一本《夜航西飞》在柜台。小霜来告别,她长高了不少,银线裙子换成了校服。

“姐姐,你要去找那颗星星吗?”

我笑:“不,我去找沙漏的尽头。”

我把坏掉的沙漏包进绒布,放进背包,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。

我坐上北去的列车。车窗掠过麦田、隧道、废弃的加油站。每过一站,我都掏出沙漏看——裂纹在蔓延,沙粒渗漏,像一条细线把时间缝进我的掌心。

我在终点站下,是顾迟的故乡,一座靠海的小镇。

镇上有家钟表店,招牌剥落,只剩“钟”字半边。店主是个驼背老人,耳背,须发皆白。我把沙漏递给他,他眯眼看了半晌,用镊子夹起一粒沙,放在放大镜下。

“这不是沙,是铁粉。”他说,“有人用磁铁调了流速。”

我喉咙发涩:“能修吗?”

老人摇头:“修不了,但能让它快点漏完。”

他取出一枚小磁铁,靠近沙漏,铁粉瞬间倾泻,像一场黑色雪崩。

三十秒后,沙漏空了。

玻璃罩里只剩一条血痕,我的血。

老人把空沙漏还给我:“姑娘,时间走完了,该放下了。”

我道谢,走出店门,夕阳砸在海面,碎成万点金箔。

我沿着堤岸走,风里有咸腥。远处,一个孩子放风筝,风筝是白纸糊的,没有图案,像一片被剪下来的云。

我忽然想起顾迟说过,他小时候常在这里放风筝,线断了,风筝掉进海里,他跳下去捞,差点淹死。

“后来呢?”我当时问。

“后来,”他笑,“我学会了游泳,也学会了失去。”

我坐在礁石上,把空沙漏埋进湿沙,像埋掉一截引线。

潮水涌来,抹去脚印,抹去所有形状。

回旧城的火车上,我翻开《夜航西飞》,扉页有顾迟的字:

“给阿瓷:

如果黑夜太长,就把自己变成灯。”

我合上书,车窗倒映出我的脸,陌生又熟悉。

我回到“迟”书店,门楣被雨水泡得发黑。我推开门,灰尘在阳光里起舞。

角落的《小王子》还在,小霜用铅笔在最后一页画了一颗星星,旁边写:“姐姐,我把星星还给你。”

我笑了,把书放回书架,开始拆箱、摆书、擦灰。

风铃响,不是顾迟,是风。

我搬来梯子,把风铃取下,用钳子把钥匙一枚枚掰首,重新串成新的形状——一把小小的钥匙,像一颗心。

我把钥匙挂在门后,告诉自己:

“迟”书店不再等谁,它要重新开张。

一个月后,书店重新营业。门口黑板写着:

“今日推荐:《夜航西飞》——

‘我们飞翔,不是为了逃离大地,而是为了看清大地。’”

小霜来了,长高了许多,她递给我一张明信片:

“姐姐,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啦。风筝会断,但线不会,它在我手里。”

明信片背面,是她画的星星,涂成金色。

我把明信片钉在柜台,旁边是那本《小王子》。

黄昏,最后一位客人离开。我熄灯,锁门,抬头看天。

没有星星,云层很厚,像一块未完成的布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闻到旧书、木头、雨后的尘土味。

我轻声说:“顾迟,沙漏空了,我也空了,但空的地方,可以种新的东西。”

风铃轻响,像一声遥远的回应。

很多年后,我在报上看到一张照片:

北非沙漠,考古队挖出一枚锈蚀的沙漏,玻璃碎成星屑,铁粉被风吹散,只剩底座刻着两个小字——“迟”“瓷”。

报道末尾写:

“经鉴定,沙漏制于七十年前,疑为战时恋人信物。”

我合上报纸,走到门口。

小霜己长成大人,她牵着一个小女孩,女孩手里攥着一只新风筝,白得像没写字的信纸。

“阿姨,”女孩仰头,“风筝飞高了,会不会碰到星星?”

我蹲下来,替她理顺线:“会啊,星星会顺着线滑下来,变成你的影子。”

小女孩笑了,跑向广场。

小霜看我:“姐姐,你后悔过吗?”

我摇头:“沙漏会坏,但雨声不会。它一首在告诉我——所有告别,都是另一种开始。”

我们并肩站着,看风筝越飞越高,像一颗逆行的星。

风铃在背后轻响,像顾迟最后那句未出口的再见。

夜深,书店打烊。我独自坐在柜台,翻开那本《夜航西飞》。

书页间,夹着一根极细的沙粒,闪着铁锈的光。

我把它放在掌心,轻轻一吹。

沙粒飞起,穿过灯光,像一颗极小的流星,消失在黑暗里。

我知道,它去了很远的地方。

那里没有雨,也没有沙漏。

只有风,带着盐味,带着书页的味道,带着所有未完成的告别,

轻轻地说:

“你看,时间从来不是敌人,它只是替我们保管那些来不及说的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