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很轻,像有人在天上用旧扫帚慢慢刷洗夜色。老码头最后一盏灯晃了晃,灯罩里飞进几只迟疑的蛾子,翅膀扑打玻璃的声音,像极了一封迟到的电报。
林屿把外套领子竖起来,手插在兜里,指尖触到那张船票——纸质粗粝,边缘己被汗浸软,却仍固执地挺着。票面上印着“23:50,鹭鸶渡—青螺岛”,以及一行几乎被磨掉的小字:
“只此一班,不售返程。”
他本不该来。
一周前,市里最好的神经外科主任把CT片子举到灯下,像举着一张被雨水泡皱的旧地图。
“肿瘤在这里,像颗卡在闸门里的石头。你可以赌一把,成功率百分之三十,或者……”
主任没说完,林屿己经听懂了。
他把辞职信拍在人事科的时候,同事以为他疯了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只是把剩下的时间兑换成了一张单程船票。
去青螺岛,找一个十年前就该去见的答案。
码头售票处的窗口像一口井,里面坐着个打盹的老太太。她脑袋一点一点,灰白的发髻松垮垮垂下来,像株晒干的蒲公英。
林屿敲敲玻璃:“还有票吗?”
老太太从臂弯里抬起脸,皱纹里夹着睡意,瞳孔却亮得吓人。
“最后一班,只剩站票。”
“我买。”
老太太把票推出来,指甲缝里嵌着陈年墨渍:“船开前五分钟关闸,误了不候。”
票根背面,有人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:
“愿你抵达你想逃开的地方。”
字体娟秀,像女孩子的笔迹。
登船时,雨忽然大了。
木质栈桥被踩得吱呀作响,像老人深夜的咳嗽。林屿数着步子,第十七块木板缺了一角,第十九块底下悬着一只塑料拖鞋,宝蓝色,半新不旧。
船是旧式的柴油渡轮,漆成暗绿色,船舷刷着“听潮号”三个字,白漆剥落,像褪色的鳞片。
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乘客,没人打伞,雨把他们的轮廓冲成水墨。
一个穿红色雨衣的小女孩蹲在缆绳边,把一只玻璃瓶往海里放。瓶口系着蓝丝带,丝带另一端缠在她手腕上,像一根不肯放开的脐带。
林屿经过时,听见她喃喃:“哥哥说,海会把它送到妈妈那里。”
他忽然想起自己妹妹——如果那年没出事,也该这么大。
船舱里灯光昏黄,座椅是上世纪的翻毛皮,磨得发亮。
林屿选了靠窗的位置,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。
雨线斜斜切过窗棂,像无数细小的手术刀。
后排传来咳嗽声,一声接一声,像坏掉的节拍器。
他回头,看见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老头,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,包袱角露出一截二胡,琴杆上刻着“平沙落雁”西个字。
老头注意到他的视线,咧嘴一笑,牙齿缺了两颗:“去送葬。”
林屿愣住。
“给曲子送葬。”老头着琴头,“最后一遍拉完,就让它跟老头子一起沉海。”
船笛响了,像头老牛在雨里哞了一声。
船离岸时,林屿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屏幕亮起,是医院发来的复查提醒。他盯着那行字,首到它熄灭,变成一滩黑色的水渍。
关机。
窗外,城市的灯火渐渐变成一条模糊的金线,然后被雨彻底擦去。
船舱广播沙沙响:“……预计航行两小时,中途不停靠……”
穿红色雨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,雨衣滴答滴答往地板上滴水。
“叔叔,你去青螺岛做什么?”
林屿张了张嘴,却听见自己说:“去找一个人。”
“找到了呢?”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小女孩把玻璃瓶举给他看,里面卷着一张画,蜡笔画的小岛,歪歪扭扭的太阳。
“我画给妈妈的,”她晃着瓶子,“妈妈说,她住在太阳底下。”
瓶子里的纸片忽然舒展开一角,林屿看见背面写着:
“给阿圆,别恨妈妈。”
雨越来越大,船开始颠簸。
柴油味混着潮湿的木头味,像一坛打翻的老酒。
中山装老头开始调弦,吱嘎吱嘎,声音在雨里格外锋利。
林屿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——
妹妹躺在病床上,戴着呼吸机,像条搁浅的鱼。
他蹲在走廊尽头哭,有人递给他一张青螺岛的明信片,背面写着:
“如果后悔有用,岛上有座灯塔,可以赎回一个错误。”
落款是“苏”。
他查过,岛上确实有个守塔人姓苏,但十年前就失踪了。
船舱灯闪了几下,灭了。
黑暗像块湿布蒙住所有人。
小女孩轻轻抓住林屿的手,掌心滚烫。
“叔叔,我怕。”
他想说别怕,喉咙却像被雨堵住。
黑暗里,二胡响了。
老头拉的曲子古怪,前半段是《二泉映月》,后半段却成了《小星星》。
琴弦在雨里发出呜咽,像老人在哭,又像孩子在笑。
林屿闭上眼睛,看见妹妹站在灯塔下,对他挥手。
“哥,你怎么才来?”
灯再亮时,船停了。
广播沙沙响:“……临时故障……检修半小时……”
甲板上突然一阵骚动。
林屿牵着小女孩挤过去,看见船舷边漂着一只打开的行李箱,衣物散落,像被撕碎的云。
有人喊:“有人跳海了!”
穿中山装的老头不在座位上。
蓝布包袱还留在那里,二胡却不见了。
海面黑得像砚台,哪里分得清雨和水。
只有一段蓝丝带缠在缆绳上,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像不肯离去的魂。
半小时后,船重新启动。
小女孩靠着林屿睡着了,雨衣上的水珠滚落,在他裤子上洇出深色的圆。
林屿摸出口袋里的船票,发现背面那行小字变了:
“愿你抵达你想逃开的地方,或学会与它共处。”
字迹和老太太给他时一模一样,却像刚刚写上去。
他猛地抬头,看见船舱尽头,老太太站在阴影里,对他点了点头。
下一秒,灯影晃动,人不见了。
青螺岛比想象中小。
码头只有半截,木桩上晾着破渔网,像垂死的蜘蛛。
雨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漏下一缕,照得礁石发白。
林屿背着熟睡的小女孩,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上走。
灯塔在岛中央,孤独地亮着,像一根插在蛋糕上的蜡烛。
门没锁。
旋转楼梯的铁扶手生了锈,摸一手冰冷的血。
顶层,一盏煤油灯亮着,灯罩上停着一只飞蛾。
桌上摊着一本航海日志,最新一页写着:
“今日,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。我的债还完了。”
落款是“苏”。
日期是今天。
灯塔外有片小平台,栏杆缺了一截。
林屿把小女孩放在避风处,自己走到边缘。
海面像一匹展开的墨缎,远处,有船只的灯一闪一闪,渐渐看不见了。
他摸出那张明信片——十年前那张,边缘己经脆得像秋天的蝉翼。
背面除了那句话,此刻多了一行新字:
“错误不是用来赎回的,是用来承认的。”
字迹娟秀,像女孩子的笔迹。
风忽然大了,明信片从他指间挣脱,像白鸟扑向夜空。
林屿伸手去抓,却只抓住一把月光。
小女孩醒了,揉着眼睛:“叔叔,妈妈来了吗?”
林屿蹲下来,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:“来了。”
“在哪里?”
他指向海面——
那里,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,浮浮沉沉,像漂流的星星。
“妈妈变成灯塔了。”他说,“以后你每年来一次,她都在。”
小女孩笑了,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。
她举起玻璃瓶,拔掉塞子,把画倒出来。
纸片被风卷走,飞向那盏灯。
林屿忽然明白,跳海的老头、消失的老太太、还有“苏”,或许都是同一个人——
一个守塔人,用十年时间,收集所有想逃却逃不开的人,把他们送到必须面对自己的地方。
回程的船上,小女孩坐在他怀里,睡着了。
林屿摸出手机,开机。
屏幕亮起,跳出十几条未接来电和短信。
最新一条来自主任:
“肿瘤位置有变化,快回来,也许还有转机。”
他抬头,看见东方泛起蟹壳青。
雨停了,海面像被熨平,倒映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。
林屿把那张单程船票折成纸船,放进海里。
纸船漂了漂,被一朵浪花抱走了。
多年后,青螺岛的灯塔成了网红景点。
游客们说,有时候夜里能看见两个影子在塔顶:
一个大人,一个孩子,举着玻璃瓶,往海里放星星。
而码头售票处的窗口,永远坐着个打盹的老太太。
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陈年墨渍,偶尔醒来,会对某个乘客说:
“最后一班,只剩站票。”
票根背面,总有一行小字:
“愿你抵达你想逃开的地方。”
字迹娟秀,像女孩子的笔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