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九年,冀中平原的玉米己经高过人头。傍晚的霞光把青纱帐镀成血色,王铁栓蹲在田垄间,用镰刀削去半截玉米秆,露出黑黢黢的炮楼轮廓——那是三个月前日军修的据点,像根毒刺扎在根据地的咽喉。
"老葛,你数清了?"铁栓回头,看见交通员老葛正用草茎在地上画线。老葛是教私塾的先生,如今眼镜腿用麻绳绑着,镜片裂了道纹,像道闪电。
"炮楼三层,底层住伪军,二层是日军小队,十二人。"老葛的草茎在泥地上戳出十二个坑,"最重要的是,他们每天寅时要押送粮食去县城。"
铁栓用舌头舔了舔虎牙上的豁口,这是去年反扫荡时让三八枪撞针磕的。他望向青纱帐深处,那里藏着县大队仅剩的二十三条好汉,每人五发子弹,两颗手榴弹。
"先生教我认字时说过,'伏'字是人和犬守在家门口。"铁栓突然咧嘴笑,"这回让他们变死狗。"
老葛没笑。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张铅笔画的地图,"地道己经挖到炮楼三十步外,但鬼子把抢来的鸡都关在底层当警报。"铁栓看见地图边缘洇着圆痕,不知是雨水还是先生的泪。
子时的月光像掺了水的石灰,惨白地涂在青纱帐上。二十三个黑影在玉米地里穿行,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割着脸,却没人出声。铁栓后腰别着把磨得发亮的攮子,那是他爹打军阀时用的,刃上三道血槽如今被红布缠着。
地道口藏在座坟包后。老葛点燃盏豆油灯,火苗在坟堂里跳,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——每道都是去年鬼子"三光"时村里消失的户数。铁栓突然抓住老葛的手腕:"先生怕不怕?"老葛的镜片反着光:"我怕死后没脸见被他们烧死的娃娃。"
寅时前最黑的半个时辰,炮楼底层传来鸡叫。铁栓把攮子衔在嘴里,带着西个后生爬出地道,月光下他们的身影和玉米秆融为一体。老葛带着剩下的人伏在青纱帐里,枪栓拉动声像风刮过枯叶。
当押粮的日军小队走出炮楼时,铁栓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能震落露水。他数着皮靴踏在土路上的声音,突然暴起——攮子捅进最后那个日军肋下时,对方喉咙里喷出的血热得烫手。青纱帐里同时响起爆豆般的枪声,老葛在喊:"打马不打人!"
受惊的骡子拖着粮车狂奔,车辕上绑的煤油灯翻倒,火舌舔着炮楼的杉木板。铁栓滚进路边沟渠时,看见三层炮楼的射击孔喷出火舌,但子弹全打向燃烧的粮车。地道里突然传来闷响,像地龙翻身——是有人把集束手榴弹塞进了炮楼地基的透气孔。
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青纱帐时,铁栓发现老葛的眼镜碎了半边,却还在笑。炮楼塌了半边,像被蛀空的牙。老葛用血糊糊的手指头戳他肩膀:"识字课本第一课,'中国人'..."
铁栓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,那是邻村民兵在烧鬼子抢的粮食。他突然想起先生说过,"伏"字还有种解法:是庄稼人把犬豸永远按在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