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星桥在城西尽头,桥下不是河,而是一条旧铁道。铁轨早被野草吞没,枕木朽成黑色的牙,一咬就碎。桥拱用青砖砌成,砖缝里渗出盐霜,远望像一条冻住的虹。没人记得它为什么叫“落星”,县志里只提过一句:光绪廿九年,有星坠于此,声如雷,光如火,桥遂以名。后来城市往东边膨胀,桥西成了被遗忘的褶皱,白天只有收废品的骑车叮叮当当穿过,夜里只剩风把铁道的碎石子吹得沙沙响。
林迟第一次来落星桥是在十七岁。那天他刚被班主任赶出教室,校服领口扯开了线,像条破帆。他翻过铁道,看见桥拱下坐着一个吹口琴的老人。老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,口琴声音像钝刀切肉,慢而倔强。林迟蹲在旁边听,首到太阳把影子压成薄片。老人收起口琴,从怀里掏出半块芝麻饼递给他,说:“甜的,压压苦。”林迟咬了一口,饼渣掉在铁轨缝里,蚂蚁立刻围成黑线。他抬头问:“您在这儿等人?”老人笑,眼角的皱纹像被车轮碾过的枕木:“等一趟不回来的车。”
十年后,林迟成了市立图书馆的编目员。他像一枚书签,每天滑进书与书之间的缝隙,把混乱的字母和数字驯服成整齐的队形。夜里他回到城西租的公寓,窗口正对着落星桥。桥拱在路灯下泛着青白的光,像一条搁浅的鲸。有时他站在窗前抽烟,会想起老人那句“不回来的车”,烟灰落进夜色,像一场微型降雪。
冬至那天,图书馆收到一批赠书。纸箱用粗麻绳捆着,外贴一张发黄的标签:“铁路文化史料,捐赠者:周镜川。”林迟剪断绳子,最上面是一本硬皮笔记本,封面写着《星桥备忘录(1990-2010)》。他翻开第一页,钢笔字迹己经晕开——
“1990年4月12日,晴。带小满来桥下捉蟋蟀。她说星星是铁轨生的蛋,要捡回家孵火车。”
林迟的指尖停在“小满”两个字上。他想起老人递来的芝麻饼,想起饼渣里蚂蚁的队伍。他继续往下读,纸页间有铁锈味、雨水味、还有隐约的桂花糖味。备忘录里,周镜川记录了一个女孩的成长:她第一次自己走过铁道、第一次把口琴吹成调、第一次问“为什么火车会哭”。最后一页停在2010年10月30日:“小满今天出嫁,新郎是修高铁的工程师。落星桥西侧要拆了,我偷偷把她的口琴埋在了第三根枕木下。”
林迟合上书,发现封底夹着一张车票复印件:1995年6月18日,K762次,起点“落星桥”,终点“未到达”,票价一块二,盖着“作废”的红章。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字:如果车能回来,我想带她看一次海。
第二天林迟请假去了城西。落星桥比记忆中更瘦,像被抽走了脂肪的老人。桥拱下搭着蓝色施工围挡,挖掘机停在铁轨旁,铁臂高举,像在做投降的姿势。他弯腰钻过围挡,数到第三根枕木,用钥匙扣上的小刀挖开碎石和腐土。十厘米下,碰到一个铁盒。打开,里面是一支C调口琴,琴格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M”字母,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:年轻的周镜川抱着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,背景是落星桥,天边挂着一颗夸张的星。
林迟把口琴揣进大衣口袋,突然觉得口袋很沉,像装了一块铅。
夜里,林迟梦见自己站在落星桥上,一辆老式绿皮火车从桥洞下缓缓驶出,车窗里全是模糊的人影。最后一节车厢门口,老人向他招手,旁边站着穿红裙的小满。火车鸣笛,声音像口琴被拉长的音符。林迟追过去,铁轨却变成流动的河,把他和小满隔开。醒来时,窗外下雪了,雪花落在桥拱上,积成薄薄一层盐。
第二天,林迟收到一封挂号信。信封落款是“周镜川”,邮戳却是2010年11月1日。信纸脆得像晒干的蝉翼:
“小林:
如果你读到这封信,说明落星桥要拆了。我本该亲手把口琴交给小满,但那天她丈夫说‘过去就该留在过去’。我把口琴埋了,也埋了那句‘对不起’。
1995年6月18日,我带小满去赶K762,想带她看海。车晚点了,我转身去买橘子,再回头,小满不见了。广播说有个女孩掉进轨道,我跑过去,只剩一只红色凉鞋。后来他们告诉我,火车急刹时,她被卷进了第三节车厢和站台之间的缝隙。
我总在想,如果那天我没离开,如果我把她举过头顶……后来我在桥下住了十年,吹她没学会的口琴,等一趟能把人带回来的车。现在我等不动了。
口琴留给你,如果你遇见小满——我是说,如果遇见和她一样因为大人转身而迷路的孩子——请告诉她,星星会落,也会再升。”
信末没有署名,只有一滴干涸的圆点,像被月亮烫过的泪。
林迟把信和口琴锁进图书馆的失物招领柜。柜子里还有一把1987年的雨伞、一只断齿的梳子和一本缺页的《小王子》。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花茶,水汽在冷空气里扭成细小的龙。手机响了,是拆迁办的电话,通知他落星桥最后爆破定在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
腊月二十二的夜,林迟拎着铁锹再次来到桥下。围挡撤了一半,铁轨在月光里,像两条被剥了皮的蛇。他挖开第三根枕木下的土,把口琴和信原样放回铁盒,又在上面加了一张自己的借书证,照片里的他板着脸,像被迫营业的兵马俑。埋好盒子,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
是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,约莫七八岁,鼻尖冻得通红,手里攥着一根仙女棒,火星噼啪。女孩说:“叔叔,我在找我的猫,它叫火车。”林迟蹲下来,帮她把围巾系紧:“猫长什么样?”“左边耳朵缺一块,尾巴尖是白的。”女孩指向桥洞,“它总爱蹲在铁轨上,像要出发似的。”
林迟陪她在桥下来回找。雪越下越大,盖住了所有脚印。仙女棒燃尽时,女孩突然指着第二根枕木:“那里!”铁轨旁的雪被拱起一个小包,白猫蜷成毛团,耳朵缺一块,尾巴尖沾了雪粒。女孩抱起猫,猫在她怀里呼噜,像一台小小的发动机。林迟帮她拍掉猫身上的雪,摸到猫脖子上的金属牌——一面刻着“火车”,另一面刻着“如果走丢,请带我去落星桥”。
女孩说:“这是奶奶给我的猫。她说落星桥能看见所有走丢的东西。”林迟问:“你奶奶叫什么?”女孩歪头想了想:“奶奶说,她小时候叫小满,现在叫周小满。”
爆破那天,林迟没去现场。他在图书馆的阅览室,把《星桥备忘录》录入馆藏系统,在“捐赠者”一栏填上“周镜川(1935-2010)”,在“备注”里写:“附口琴一支,己归还。”窗外传来闷响,像远处有人在关一扇很重的门。书架微微震动,一本《世界铁路史》从顶层掉下来,正砸在他脚边,摊开的那页是1965年的绿皮火车广告:
“K762次,从落星桥到海,全程西小时,票价一块二,儿童免票。”
午休时,林迟收到女孩奶奶寄来的包裹。里面是张照片:红裙的小满抱着白猫,背后是刚竣工的落星桥,桥下没有铁轨,只有一条种满向日葵的步道。照片背面写着:“2025年1月,新桥落成。猫找到了,你也是。——周小满”
林迟把照片夹在《小王子》缺页的地方,正好补上那句:“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,虽然,只有少数的人记得。”
后来,图书馆举办“城市记忆”展,林迟负责策划“落星桥”单元。展柜中央摆着那支口琴,旁边是周镜川的备忘录、作废的车票、以及小满抱着猫的照片。解说词是林迟写的:
“这座桥最初叫落星,因为人们相信星星会坠落;后来它叫落星,因为有人把星星种在了这里。星星不是天体,是那些被时间冲散又重新相遇的东西:一把口琴、一只猫、一句迟到的道歉、一个迷路的孩子。桥会消失,铁轨会消失,但星星会找到新的轨道。”
开展那天,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来了,怀里抱着白猫。她踮脚看展柜,指着口琴说:“这是我奶奶的。”林迟蹲下来,把提前准备好的C调口琴递给她:“那这把是你的。”女孩吹出一个走音的“Do”,猫在她臂弯里打了个哈欠,像是对这个音准表示宽容。
展厅尽头有面留言墙。女孩用拼音写下:“xie xie ni ba wo de mao zao hui li 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