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勇者愤怒,抽刃向更强者;怯者愤怒,却抽刃向更弱者。”
这是老塾师在破庙里教给阿苦的唯一一句话。阿苦那时八岁,瘦得能看见肋骨,正把一把锈刀磨得雪亮。庙外是连年的旱灾与兵火,官道两旁的榆树被剥光了皮,露出白骨似的树干。老塾师说,刀要砍向让你饿肚子的人,而不是同样饿肚子的人。第二日,老塾师的脑袋便挂在村口旗杆上,眼睛还睁着,像两颗不肯闭上的铜铃。
十年后,阿苦成了“苦爷”。
他占山为王,却不劫贫,只杀官。府县派来的捕快、税吏、盐巡,凡经过黑石岭的,都只剩下一颗头滚回州城。苦爷的刀快,更快的是他的规矩:不杀百姓,不杀女人,不杀孩子。
于是西乡八野的饥民把最后一把米、最后一根柴都送进山里。官道因此断绝,州城的米价一日三涨。太守悬赏千金,却只换来更多衙役的无头尸体。
苦爷的名声像野火一样烧过干裂的田地。人们说,他是老塾师那句话长出的獠牙。
首到那支铁甲军开进来。
他们不是州城的软脚兵,而是京城派来的“虎威营”,人人披三十斤铁甲,持七尺斩马刀,马蹄上钉着银钉,踏在地上像一阵铁雹。领军的监军姓裘,是个白面宦官,说话前先嗅鼻烟,嗅完便笑,笑声像钝刀刮锅。
虎威营的第一件事不是剿匪,而是“清乡”。他们把沿途村庄的壮丁捆成一串,用马拖在后面,走得慢的,便被马蹄踏成肉泥。女人被赶进祠堂,哭声在夜里传十里。
苦爷在山顶看得清楚。他的副手老鸦说:“官军杀百姓,咱们冲下去,正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。”
苦爷没答,只是用拇指试刀锋,一滴血珠滚下来,像一粒迟到的雨。
当夜,他独自下山,没有带一个弟兄。
裘监军的帐篷灯火通明。
帐外吊着一排人头,有老塾师的,也有新近砍下的百姓。苦爷伏在暗处,数到第七颗头时,听见裘监军在笑:“匪就是匪,杀几个贱民,他便沉不住气。明日他若来,便教他做第九颗。”
苦爷的刀在鞘里发出蜂鸣。
他想起老塾师的话,想起自己十年间砍下的每一颗官头,想起那些百姓把最后一口粮塞进他手里的温度。此刻,他忽然明白:自己一首在砍的,不过是“更强者”的指甲。真正的更强者,是坐在帐篷里、用百姓的头做饵的人。
于是他把刀收回鞘,转身没入黑暗。
第二日,虎威营拔营时,发现裘监军的头不见了。
同时不见的,还有被囚的百姓。
官道上,苦爷单膝跪在干裂的河床里,把裘监军的头颅高高举起,像举起一面黑色的旗。他的身后,是衣衫褴褛却眼神亮得骇人的百姓。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刀,是锄头、柴斧、磨尖的竹竿。
虎威营的铁甲在日光下像一片移动的冰湖。苦爷第一个冲上去,刀光如电。
铁甲碎裂的声音,像旱天里第一声雷。
百姓们跟着冲上去,像决堤的洪水。
当夜,虎威营全军覆没。苦爷却跪在尸堆里,用裘监军的血在刀身上写下那句话——
“勇者愤怒,抽刃向更强者。”
写完,他把刀折断,插在干裂的河床上。刀柄指向京城的方向。
后来,黑石岭再也没有“苦爷”。
但每年旱季,总有蒙面人骑着快马,把官仓的粮食分给饥民。
百姓们不知道他们是谁,只在夜里听见马蹄声时,会低声说:
“是苦爷的刀回来了。”
而此刻的京城,金銮殿上,皇帝看着裘监军失踪的折子,忽然打了个寒颤。
他想起一句从未在意过的话:
“怯者愤怒,却抽刃向更弱者。”
殿外,风卷起龙旗,像一把无形的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