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王寺村仍被暴雨泡得发胀。季青把最后一箱“货”搬上旧皮卡,车厢里传出玻璃瓶碰撞的脆响,像一群细小的牙齿在发抖。那些是爆鸣管——用化肥、白糖和从废弃矿井偷来的雷管制成,拇指粗,十厘米长,足够把一座土窑炸成盆地。
三个月前,他只是县中学的历史老师,讲五西,讲德先生与赛先生;三个月后,他成了整个渭北平原最沉默的爆破师。
导火索是那桩“意外”。
教学楼下,十七岁的女生林枣儿从五楼坠下,脸先着地。校方通报写得简短:抑郁症,家属情绪稳定。
季青却看见了她课桌里被撕碎的“举报信”——信里写着校长带女生去县城宾馆的日期、房号,末尾一行铅笔字:
“如果我死了,请老师把真相发到网上,别让我白死。”
可他没发。他把信纸攥成一团,塞进裤兜,整整三周没说一个字。
三周后,校长升为县教育副局长;林枣儿的母亲去省里上访,半路被“好心人”劝返,回家喝了半瓶百草枯。
那天夜里,季青在宿舍用红笔在黑板上抄写鲁迅:
“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!”
粉笔折断,粉尘像雪崩。
王寺村的老砖窑成了地下作坊。
季青把课堂搬到了这里:
“硝酸铵与还原糖在密闭空间产生大量气体,体积瞬间膨胀三千倍——这就是爆炸。历史也一样,当压迫的体积膨胀到极限,沉默就会被炸开。”
学生们不再是学生,而是矿工、被征地农民、被欠饷的代课老师。他们白天在各自的生活里继续沉默,夜里钻进砖窑,把愤怒卷进纸筒。
有人问他:“炸了又能怎样?”
季青用胶带缠紧最后一支爆鸣管,声音轻得像耳语:
“至少让世界听见一声‘不’。”
爆炸计划定在六月三十日——县庆日,广场要放烟花。
他们把爆鸣管装进订制礼花弹壳,混进官方车队。季青负责最后一道引线,只要按下遥控器,烟花与炸药将同时升空,把庆典变成悼词。
六月二十九晚,暴雨又来。季青在窑口检查线路,突然看见一个瘦小身影——林枣儿同母异父的弟弟,小林。
孩子浑身湿透,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奖状:
“老师,姐姐以前说,要是她拿了奖,你就带她去城里看海。她没等到,你能替她去吗?”
奖状上贴着林枣儿一寸照,女孩笑得像没碎过。
季青蹲下去,雨和泪一起砸在地上。
那一刻,他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先爆炸了——不是硝铵,而是心脏。
六月三十日凌晨,县广场搭起巨型舞台,红底白字的横幅“热烈庆祝撤县设区二十周年”在风里猎猎作响。
季青把遥控器塞进小林的书包,只留一句话:
“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,把书包往河里扔。”
然后他走向礼花发射架。
九点整,倒计时开始。
十、九、八……
他忽然想起林枣儿信里最后那行铅笔字——
“请老师把真相发到网上。”
不是“替我复仇”,是“把真相发到网上”。
三、二、一!
第一束礼花升空,炸成金色牡丹。人群欢呼。
季青的手悬在引爆键上,却迟迟没有按下。
他想起砖窑里那些眼睛:
有人想炸掉征地批文,有人想炸掉欠薪账本,有人想炸掉自己被生活碾碎的一生。
可爆炸之后呢?
废墟里只会长出新的废墟。
第二束礼花升空,照得他脸色惨白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把遥控器狠狠砸向地面,转身冲向发射架,徒手拔掉所有引线。
保安扑上来时,他正把最后一支爆鸣管高高举起,像举起一盏灯:
“这里面装的不是炸药,是我三个月的沉默!今天我不炸了,我要在这里——
——把它说出来!”
他用尽全力,把爆鸣管砸向舞台中央的LED屏。
屏幕碎裂,露出后面黑黝黝的钢架,像一张被撕开的嘴。
人群安静了三秒,然后是海啸般的喧哗。
有人开始录像,有人开始首播。
季青被按倒在地,脸贴着雨水与泥土,却笑得像终于放学的孩子。
广场的大喇叭里,主持人的声音仍在机械地念着“各位领导、各位来宾”,但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机,镜头对准的不是舞台,而是那个被警察拖走的、满身泥水的男人。
他的嘴在动,没有麦克风,却像在喊:
“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!
今天,我选择爆发——
用声音,而不是炸弹。”
一年后。
县广场立起一座新雕像:一个女孩手捧奖状,面朝大海的方向。
基座上没有名字,只刻了一句——
“请把真相发到网上。”
雕像揭幕那天,季青还在服刑。
监狱图书馆里,他翻到一本被翻烂的书,扉页写着:
“真正的爆发,是让沉默者学会开口;
真正的灭亡,是让开口者再次沉默。”
他合上书,窗外阳光正好。
远处,似乎传来海潮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