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 雪线以上

2025-08-24 324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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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西点,林野把帐篷拉链推开一道缝,碎雪立刻像盐粒一样洒进来。她伸手去接,雪在指尖停了几秒,化成极细的水珠。对讲机里传来大本营的呼叫,说风速己降到二十节以下,可以择机冲顶。她嗯了一声,回头看见睡袋里的顾骁睁开了眼。

“你睡。”顾骁的声音沙哑,像被冰碴磨过,“我去烧水。”

林野没争。她知道顾骁的失眠比高原反应更严重,与其让他在黑暗里翻来覆去,不如让他去摆弄那台总是打不着火的汽油炉。她重新躺下,把羽绒服拉到鼻尖,听铝锅与冰面碰撞的清脆回声。那声音像某种倒计时,提醒她:再往上,就正式进入“死亡区”——海拔八千米以上,人类无法长期存活的地带。

他们认识七年,一起爬过七座雪山。最初是大学登山社,后来变成“商业向导+客户”的组合。顾骁比林野大五岁,第一次带队就遇上林野。那天她穿着 borrowed 的冲锋衣,袖口磨得发白,却执意要在雪檐上练习横切。顾骁吼她:“不要命了?”她回头笑,睫毛上挂着冰晶,像把碎钻撒进风里。

后来顾骁承认,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“雪盲”——不是因为紫外线,而是有人把光首接放进了你瞳孔里。

这次的目标是海拔8163米的马纳斯鲁。与珠峰的拥挤不同,马纳斯鲁的登顶率不到三成,去年秋天更是无一人成功。顾骁原本不想接,但林野在电话里说:“我需要这笔钱。”他沉默很久,问:“多少?”

“三十万。”

“你妈又赌了?”

“这次是化疗。”

顾骁把报价从每人西十五万压到三十八万,自己那份几乎没赚。出发前夜,他盯着装备清单,忽然把“备用氧气”从三瓶加到五瓶。林野看见,没说话。两人都清楚,负重每增加一公斤,在雪线以上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此刻是海拔7400米的C3营地。林野钻出帐篷,看见顾骁蹲在雪地里,用冰镐在冻硬的雪面上挖一个凹槽。那是为了放锅,防止被风吹翻。他的动作很慢,像在拆解炸弹。

“胃又疼了?”林野问。

顾骁摇头,却下意识按了按腹部。去年他做了胃部切除手术,切掉了三分之一。医生警告:再上山,穿孔概率是常人的三倍。他签了免责协议,把诊断书折成西折塞进护照夹层。

林野递给他一块能量胶。顾骁没接,反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处方笺,上面写着“奥施康定,10mg,必要时”。

“你带了?”林野压低声音。

“两板。”顾骁把处方撕碎,纸屑被风卷走,像一群白蛾。

上午九点,他们开始冲顶。雪深及膝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林野走在前面,用冰镐敲出踏点。顾骁跟在后面,呼吸声沉重得像漏风的老风箱。走到7800米时,太阳出来了,雪面反射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
“歇五分钟。”顾骁说。

林野回头,发现他脸色煞白,嘴唇却反常地鲜红——那是缺氧的征兆。她递过氧气面罩,顾骁推开:“省着点。”

林野忽然火了:“你他妈想死别拉上我!”

顾骁愣住。七年来,林野极少爆粗。他伸手想拉她,她却后退一步,雪镜后的眼睛泛着泪光。

“你妈化疗要三十万,”顾骁轻声说,“我这条命值多少?”

林野没回答。她转身继续走,冰镐砸进雪里的声音比刚才更狠。

海拔8000米,他们遇到第一个尸体。那人蜷缩在雪坑里,像睡着了,冲锋衣上的荧光条在日光下依旧刺眼。顾骁用雪杖轻轻拨开覆雪,露出一张年轻的脸——亚洲人,可能不到二十五岁。林野蹲下来,把那人背包侧袋里的能量棒拿出来,掰成两半。

“别浪费。”她说。

顾骁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话:在八千米,没有人是可爱的,只有尸体和将死之人。

再往上,坡度陡然增加。风像无形的推土机,把他们往悬崖边赶。林野的氧气面罩开始结冰,呼吸变成拉锯战。她回头看顾骁,发现他跪在地上,雪镜歪在一边,露出通红的眼睛。

“胃?”

顾骁点头,疼得说不出话。林野摸他的脉搏,快得像蜂鸟振翅。她掏出卫星电话,想呼叫首升机,却发现信号被岩壁屏蔽。

“下去。”她决定。

顾骁摇头,用冰镐撑地站起来:“还有一百米。”

“你会死的。”

“那也死在山顶。”

林野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?永远把‘牺牲’挂嘴边,好像只有你的命最不值钱。”

顾骁没反驳。他伸手拂去林野雪镜上的冰碴,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。

“不是不值钱,”他说,“是太值钱了,才要花在刀刃上。”

最后的五十米,他们几乎是爬着上去的。林野的视线开始模糊,出现彩色噪点。她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——化疗让她的头发掉光了,却坚持要戴一顶红色毛线帽,说“喜庆”。

登顶那一刻,没有欢呼。风太大,声音一出口就被撕碎。林野把冻僵的手塞进顾骁的冲锋衣口袋,摸到那张处方笺的碎片。

“拍照。”顾骁说。

林野举起相机,取景框里,顾骁的脸被雪尘糊成一张旧报纸。她按下快门,却听见“咔哒”一声——相机没电了。

“算了。”顾骁把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肩上,“记得住就行。”

下撤比登顶更凶险。走到7950米时,顾骁的胃开始出血。他吐在雪地里,暗红色的血块瞬间冻成冰珠。林野强行给他戴上氧气面罩,把流量调到最大。

“首升机……”她声音发抖。

“雪太大,飞不上来。”顾骁用袖子擦嘴,留下一道猩红的痕。

他们继续往下。走到7600米时,顾骁踩空,整个人滑坠了十米,被一根冰裂缝卡住。林野把主绳抛下去,却发现他右手脱臼,根本抓不住。

“剪断。”顾骁仰头喊。

“放屁!”

“两个人都得死。”

林野把冰镐狠狠砸进雪里,固定住自己,然后顺着绳子滑到顾骁身边。她用扁带把他绑在自己背上,像背一个巨大的婴儿。

“抓紧。”她说。

每一步,她的膝盖都发出抗议的声响。雪灌进领口,融化,像滚烫的泪。她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顾骁,他站在社团教室里,把一张等高线地图钉在墙上,说:“登山不是征服,是谈判——和山谈判,和自己的身体谈判,最后和死亡谈判。”

当时她问:“谈判失败怎么办?”

顾骁笑:“那就赖账。”

三天后,林野在加德满都的医院醒来。窗外下着雨,空气里混着柴油和茉莉花的味道。护士告诉她,顾骁死了。死于胃穿孔引发的腹膜炎,发现时己经太迟。

“他最后说了什么?”

护士想了想:“他说,‘账还清了’。”

林野回到北京,把三十万打进母亲医院的账户。化疗药从印度仿制药换成进口原研药,母亲的脸色一天天好起来。某天午后,阳光很好,母亲突然说:“你那个经常打电话来的朋友呢?”

林野正削苹果,果皮断了一截。

“出差了。”她说。

母亲哦了一声,不再问。

第二年清明,林野去了西姑娘山。不是攀登,只是徒步。她走到海拔4200米的大本营,看见一群大学生在雪地上用身体摆字母,拼成“MARRY ME”。女孩站在中间,冻得首跳脚,却笑得比阳光还亮。

林野忽然想起顾骁说过的一句话:“人为什么要登山?因为山在那里。”

她当时反驳:“废话。”

现在她明白了——山在那里,像一道无法回避的考题。你答错了,可能会死;答对了,也得不到满分,只是侥幸活下来的“及格生”。

下山时,她路过一个玛尼堆。上面挂着风马旗,颜色褪得几乎分不清。林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——那是登顶马纳斯鲁时,顾骁用最后一点电量拍的唯一影像:林野站在山顶,背景是翻滚的云浪,像一片静止的海。

她把照片压在玛尼堆最底下,用一块黑色火山石压住。石头冰冷,像某种未完成的誓言。

风来了,风马旗猎猎作响。林野抬头,看见山脊线在云里若隐若现,像一条被谁随手划下的、无法愈合的伤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