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 雾镇上的最后一只风筝

2025-08-24 1772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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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从河埠头爬上来的时候,顾小满正把风筝骨架最后一根竹篾削薄。青篾片在她指间弯出一道新月,像一条不肯游走的鱼。镇上的老人说,雾是河神吐出的叹息,吸得太多,会把人的影子也带走。可小满不怕,她得在爷爷醒来之前把风筝扎好——今天是七月半,鬼门开,也是爷爷最后一次准许她放纸鸢。

顾家做风筝是三代的手艺。爷爷顾长风年轻时能把一条长龙放到云层里,让它在雷暴边沿摆尾。后来有一年,他在江堤上放“百鸟朝凤”,却没能把女儿、女婿从江心的漩涡里拉回来。那天之后,他再不许小满碰线轴,说风筝线太细,拴不住命。

可小满偷偷学。她在废弃的染坊里藏了全套家什:削竹刀、棉纸、石榴皮熬的胶,还有一卷爷爷当年没用完的“九股天蚕丝”。那线泛着冷光,像把月光搓进了发丝里。小满给它起名“留春”。留春,留住最后一个春天。爷爷的咳喘越来越重,大夫说肺里积了几十年的河雾,像棉絮塞住了风箱。

七月半的午后,镇上人都去河边放灯。纸灯贴着水面漂,灯芯晃成一条颤抖的银河。小满把风筝抱在怀里——那是一只鲸,腹底用淡墨描着镇口那座老桥,桥下还藏着一对并肩的小人。她没画脸,怕一画就认出来。

河堤空荡,只有风。小满把鲸举过头顶,九股天蚕丝抖成一条银箭。第一阵风来时,她听见线轴“嗒”一声,像有人轻轻叩门。风筝挣扎两下,突然往上一跃,带着她踉跄半步。那瞬间,她看见鲸的尾鳍扫过雾顶,把灰白的雾幕撕开一道缝,缝里漏出淡青的天。

“再高点!”她喊。风回答她,把线绷成一根颤动的琴弦。鲸继续上升,尾鳍掠过的地方,雾竟纷纷退散,像被刀划开的纱。小满忽然觉得手里一轻——不是风筝飞了,是雾在往下沉。整个镇子浮了出来:青瓦的棱角、晒在檐下的辣椒串、祠堂门口那棵老樟树,树杈间悬着半截断线,线头还系着一只褪色的蝴蝶风筝。

爷爷说过,雾镇其实是一座倒扣的碗,碗底藏着一条暗河,河上漂着所有走失的影子。小满以前不信,此刻却看见河了——它在鲸的腹下闪光,像一条被揉皱的锡纸。纸上有两道人影,一男一女,并肩站在老桥上。女人裙摆被风吹得鼓起,像半只白鸽。

“爸!妈!”小满喊。线轴突然发烫,九股天蚕丝发出“噼啪”细响,像冰面开裂。鲸的尾鳍开始散架,棉纸一片片剥落,露出竹篾的骨架。风在那一刻停了,雾从西面八方涌回,像涨潮。小满死死攥住线轴,指节泛白。她想起爷爷的话:线断了,就再也找不回来。

可她还是松了手。不是放弃,是让风筝去完成它该做的事。鲸在雾中解体,竹篾却未坠落,而是化作一群银白的小鱼,逆着雾流向那道暗河。鱼群簇拥着那对模糊的人影,像护送,又像告别。最后一片棉纸飘下来,落在小满掌心,上面是爷爷用淡墨写的两个字——“回家”。

雾彻底合拢时,小满站在堤上,手里只剩一截空线轴。远处传来铜锣声,七月半的祭仪结束,河灯开始熄灭。她转身,看见爷爷拄着青竹杖站在堤下,身上落满纸灰,像一夜白头。

“线断了?”他问。

小满摇头,把掌心那片棉纸递过去。爷爷用指尖那两个字,忽然笑了:“断了也好。该回来的,不用线拴。”

那天晚上,雾镇罕见地没有雾。月光洗过瓦檐,像一层薄霜。爷爷搬出积灰的木箱,从最底层取出一卷红线——那是外婆当年的嫁衣拆下的。他把线绕在小满腕上,绕三圈,打两个结。

“以后不扎风筝了,”他说,“扎灯笼。把光留在屋里,不怕雾大。”

灯笼做好是在中秋。圆鼓鼓的灯身上画着一条鲸,鲸腹里点的是松脂和柚子皮,火苗一跳一跳,像颗小小的心脏。小满把它挂在染坊门口,灯影投在墙上,竟和当年那只风筝的影子重合。

腊月廿三,爷爷在睡梦中走了。小满给他换衣时,发现他左手腕系着一截九股天蚕丝,线头整整齐齐,像被谁咬断。她没哭,只是把灯笼取下来,在雪地里点着。火舌舔上鲸腹,棉纸“呼”地鼓起,像要再次起飞。

第二年七月半,镇上人看见一盏鲸形的灯漂在河心。灯芯燃到最后一寸,突然爆出一点蓝焰,整条鲸亮了亮,然后慢慢沉下去。水面恢复平静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只有小满知道,那盏灯沉到了暗河底。它会在那里发光,像一座小小的灯塔,给所有迷路的影子指一条回家的路。

雾又起了。她站在堤上,腕间红线被风吹得飘起来,像一条极细的风筝线,线的那头,系着整个雾镇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