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从河面升起,把整个镇子裹进一块旧绸布里。绸布被夜色染成青灰,又被路灯戳出几个昏黄的洞。赵鸣踩着这些洞,一步一步往邮局走。他的影子在雾里时浓时淡,像一封被水洇开的信。
邮局早该关门了,可那扇木门却虚掩着,门缝里漏出一道橘黄。赵鸣推门进去,柜台后的老钟正指向十一点五十七。值班的老周趴在桌上打盹,眼镜滑到鼻尖,嘴角悬着一滴将坠未坠的口水。赵鸣没惊动他,径首走到最里排的木格架前——那里躺着全镇唯一的一格“死信”。
所谓死信,是寄不到、也退不回的信。三十年里,它们像被潮水遗忘的贝壳,静静积灰。赵鸣的手指掠过一排排褪色的牛皮纸,忽然停住。他抽出一封没有邮票、没有邮戳、只写着“雾镇赵缄”的信。信封薄得几乎透明,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。
老周被纸张的窸窣声惊醒,眯着眼嘟囔:“又是你……这些信按规定要焚烧的。”赵鸣没应声,用指甲尖挑开封口。一张泛黄的信笺滑出来,上面只有一句话——
“1993年7月24日,别去渡口。”
老钟恰在此刻敲了十二下。赵鸣的太阳穴突突跳,他忽然想起,1993年7月24日,正是他父亲溺亡的日子。那年他七岁,父亲撑船去对岸收账,雾比今夜还浓,船行至河心,被一艘运沙船撞翻。尸体三天后才在下游找到,手里攥着半截没送出的账单。
赵鸣把信揣进兜里,推门冲进雾里。镇上的石板路被夜露打湿,踩上去像走在一条冰凉的舌头上。他越走越快,最后跑起来,肺里灌满湿冷的空气,跑到渡口时,雾忽然散了——月光像一桶水泼下来,河面闪着碎银。
渡口空无一人,连那艘旧渡船也泊在对岸。赵鸣喘着气,忽然听见身后有划水声。他回头,看见一个瘦长的黑影正把一艘小木船推离岸边。黑影的侧影在月光下像一柄被水磨亮的刀。赵鸣喊:“谁?”黑影顿了顿,继续推船。赵鸣冲过去,一把拽住船舷,黑影转过身——
那是一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脸,只是年轻三十岁。父亲在赵鸣的记忆里永远停在三十五岁,而眼前的人,分明是三十五岁的父亲。男人皱眉:“你干什么?”赵鸣的喉咙像被雾堵住,半天挤出一句:“1993年7月24日,别去渡口。”男人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河面:“小伙子,你认错人了。”
赵鸣低头,看见船头放着一叠账本,封面写着“雾镇供销社1993”。他伸手去抓,父亲——或者年轻的父亲——猛地一推,赵鸣跌坐在潮湿的泥里。船离岸了,桨叶搅碎月光,像搅碎一河碎玻璃。赵鸣爬起来,追着船跑,喊:“你会死的!”男人没回头,船影越来越小,最终融进雾里。
赵鸣跪在岸边,手指插进泥沙,忽然摸到一块硬物。他挖出来,是一只铜质打火机,表壳刻着“赵”字。这是他父亲当年落水时丢失的遗物。打火机在他掌心微微发烫,像一颗刚从胸腔里掏出来的心。
第二天清晨,雾散了。赵鸣坐在邮局门口,老周给他倒了杯热茶。赵鸣把信和打火机放在柜台上,讲了昨夜的事。老周用茶缸盖子刮了刮杯沿的茶叶末,慢悠悠地说:“死信不是写给活人的,是写给时间的裂缝。你父亲在1993年收到了1993年的警告,可裂缝只让他看见一个疯小子。”
赵鸣盯着信上的字,忽然发现墨迹在变淡——像被阳光晒褪的炭笔画。老周说:“信要消失了。裂缝合上,故事就完了。”赵鸣攥紧打火机,金属边缘割进掌心。他起身往外走,老周在后面喊:“去哪儿?”
“1993年。”赵鸣头也不回。
他去了镇东头的钟表铺。铺子主人老林曾是修表匠,后来改卖二手手表,传说他能把时间拨快或拨慢。老林听完赵鸣的请求,从柜台下拖出一只铁盒,里面躺着一块锈迹斑斑的怀表。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:“给迷路的儿子”。
“这是你父亲当年拿来修的表,”老林说,“他说表停了,其实是时间停了。”老林把表递给赵鸣,指着表冠:“逆时针转三圈,能回到你想去的时刻。但记住,裂缝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而过,回来时必须留下一样东西。”
赵鸣把怀表贴在耳边,没听见滴答声,只听见河水拍岸的声音。他深吸一口气,逆时针转了三圈。指针开始疯狂倒转,雾从表盘里涌出来,淹没了钟表铺。
再睁眼时,他站在1993年的渡口。阳光像新鲜蜂蜜,涂在河面上。七岁的自己正蹲在岸边,用树枝戳一只死青蛙。三十五岁的父亲在不远处整理缆绳,准备出发。赵鸣摸了摸口袋,打火机不见了——那是他留在未来的“代价”。
他走向父亲,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面上。父亲抬头,笑容里带着熟悉的疲惫:“小伙子,买船票得去那边。”赵鸣摇头,掏出那封正在消失的信:“有人托我带给你。”父亲接过信,展开,眉头越皱越紧。赵鸣趁机跳上船,解开缆绳。父亲反应过来时,船己离岸三米。
“你干什么?”父亲怒吼。赵鸣抓起船桨——他根本不会划船,桨叶在河里打漂,像一只笨拙的鸟。父亲脱掉鞋,涉水追船。赵鸣拼命划,忽然听见一声闷响。回头,父亲倒在浅滩上,捂着小腹——一块尖锐的礁石划破了他的衬衫,血渗出来,在河水里绽开一朵红花。
赵鸣把船划回岸边,抱起父亲。血温热,像小时候父亲抱他时,透过衬衫传来的体温。父亲抓住他的手腕,声音嘶哑:“为什么……”赵鸣的眼泪砸在父亲脸上:“因为你会死。”父亲笑了,血从嘴角溢出来:“傻孩子,人都会死的。”
远处传来运沙船的汽笛声。赵鸣抬头,看见雾正从河上游漫过来,像一匹被撕开的纱。父亲用最后的力气推他:“走……别回头。”赵鸣摇头,把父亲背起来,一步一步往岸上走。他的脚印在湿沙上留下两串深深的坑,很快被潮水抹平。
走到镇医院门口时,父亲己经昏迷。赵鸣把他放在长椅上,冲进急诊室喊医生。当他再出来时,长椅空了,只剩一滩暗红的血,像一张被揉皱的票根。护士说:“人刚咽气,尸体被家属领走了。”赵鸣愣住——家属?他忽然想起,1993年的自己,此刻才七岁。
怀表在口袋里发烫。赵鸣跑到钟表铺,老林不在,柜台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脸。他顺时针转表冠,指针开始正转。雾再次涌来,带着消毒水和河泥的味道。
回到2025年的清晨,老周正在烧炉子。赵鸣站在邮局门口,手里多了一张发黄的医院缴费单,日期是1993年7月24日,病人姓名“赵卫国”,家属签字栏歪歪扭扭写着“赵鸣”。老周抬头:“回来了?”赵鸣点头,喉咙里像塞着一团雾。
老周递给他一只新信封:“刚到的,写着你的名字。”赵鸣拆开,里面是一张空白信纸,只在右下角有一枚淡淡的血指纹,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枫叶。
那天以后,雾镇的雾更浓了。赵鸣成了邮局的临时工,专门负责整理死信。他再也没见过年轻的父亲,但偶尔深夜值班,会听见木门“吱呀”一声,仿佛有人把一封信轻轻塞进“雾镇赵缄”的木格里。他走过去,格子永远是空的,只有一缕雾从缝隙里钻出来,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。
老周退休那天,把邮局钥匙交给赵鸣,说:“裂缝需要守门人。”赵鸣问守到什么时候,老周指了指墙上那口老钟——秒针早停了,但分针还在走,只是每走一格,都要抖一抖,像老人咳嗽。
后来,雾镇的孩子之间流传一个故事:如果你在雾夜看见一个撑船的男人,千万别喊他爸爸,因为他可能是从时间里偷渡回来的影子。而影子一旦听见自己的名字,就会化成雾,再也回不去了。
赵鸣听见这个故事时,正把一枚铜质打火机放进新到的死信里。信封上没写地址,只画了一艘小船。他把它放进“雾镇赵缄”的木格,听见很轻的一声“咔嗒”,像是某个遥远的渡口,缆绳扣上了铁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