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忽然想起李太医袖口的海棠帕子,想起小禄子腰间的海棠香囊,想起林贵妃宫里搜出的酒坛,那酒坛上的封泥,看着有些眼熟,像是前几日给贤妃送过的桃花酒的封泥。
难不成……
我脚步一顿,回头看向汀兰轩。
孟韫竹正站在廊下,手里还捏着那颗掉在桌上的莲子,见我回头,她愣了愣,随即朝我摆了摆手。
雨雾里,她鬓边的碧玉簪泛着冷光,像极了什么东西的碎片。
银环在我耳边低声道:“娘娘,雨太大了,先避避吧。”
我摇摇头,踩着积水往御药房走。
小禄子虽被调走了,但他住的屋子应该还没来得及收拾。
御药房后院的杂役房漏着雨,墙角堆着些破旧的药箱。
我让银环翻找,她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个账本,纸页泛黄,上面记着些零碎的账目,大多是“某月某日,领金箔一钱”“某月某日,领麝香半钱”,落款处,除了小禄子的名字,还画着个小小的海棠花。
而在账本最后一页,写着一行极轻的字:“十五日,送金箔于贤妃榻前。”
十五日,正是贤妃说感觉到胎动的前一日。
雨还在下,敲打着窗纸,像无数只手在外面挠。
我捏着那账本,忽然明白贤妃为何要自承罪名,她不是在护豆蔻,她是在护那个真正送金箔到她榻前的人。
那个人,会是谁?
我抬头望向雨幕深处,那里是养心殿的方向,长令德那日复杂的脸色,忽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。
我攥着账册站在来仪宫门槛外时,檐角的雨珠正顺着瓦当连成线,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。
银环替我拢了拢被雨气打湿的袖口,低声道:“娘娘,账册上的海棠花针脚,和贤妃娘娘常用的绣绷上的一模一样。”
推开殿门,贤妃正对着妆镜发呆。
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,鬓边那支珍珠钗斜斜地插着,像是随时会坠下来。
见我进来,她慌忙用帕子按住眼角,可那抹刚泛起的红,还是被我捕捉到了。
“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她起身时,腰间的玉佩撞在裙裾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我将账册放在妆台上,指尖划过“十五日,送金箔于贤妃榻前”那行字:“小禄子说,这金箔是你亲手接的。”
贤妃的手猛地攥紧了帕子,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捏得变了形。“是我让他送的。”
她声音发飘,眼神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,像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。
“用金箔安胎?”我拿起妆台上那盒尚未用完的胭脂,胭脂里掺着极细的金粉,在光下泛着冷光,“还是用金箔做别的?”
她忽然转过脸,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:“姐姐都知道了?”
“我只知道豆蔻用了落胎药,知道李太医死得蹊跷,知道这账册上的海棠花是你绣的。”我盯着她的眼睛,“但我不明白,你为何要替那个人遮掩?甚至不惜说自己假孕。”
殿外的雨又大了起来,风卷着雨丝拍打窗棂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
贤妃走到窗边,望着院角那棵被雨水打蔫的石榴树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那日我去给太后请安,回来时路过御花园的假山,听见两个人在说话。”
她的指尖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,映出个模糊的影子:“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,和林贵妃身边的太监。他们说,我这胎若是保不住,林贵妃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六宫事宜,还说要用金箔,做得像意外。”
我心头一沉,握着账册的手紧了紧。
“我吓得躲在假山后,首到他们走远了才敢出来。”贤妃转过身,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,“回到宫里,我翻遍了太医院的医书,才知道金箔少量能安神,过量便会滑胎。我怕他们真的动手,就想了个笨法子,让豆蔻去太医院领金箔,故意弄得人尽皆知,想着他们见我自己用了,或许就会收手。”
“那胎动……”
“是假的。”她苦笑一声,泪水砸在衣襟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,“我怕陛下起疑,就编了谎话。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,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,可我还是想试试……”
她忽然抓住我的手,指尖冰凉:“豆蔻是恨我,可她那点落胎药,根本不足以致命。真正让孩子没了的,是我自己偷偷加的金箔,我不能让我的孩子,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棋子。”
我浑身一震,看着她苍白却决绝的脸,忽然说不出一句话。
原来她不是在护着谁,而是在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。
“李太医发现了?”
“他是个好人。”贤妃的声音哽咽起来,“他看我日渐憔悴,偷偷查了药渣,发现了金箔。他说要去告诉陛下,我拦着他,我说这宫里的浑水,谁趟谁没命。可我没想到他还是死了。”
雨渐渐小了,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。
我看着她眼底的疲惫与绝望,忽然明白这深宫里最狠的,从不是毒药或刀剑,而是那无处不在的算计,能把最柔软的心,生生磨成铁石。
“这件事,到此为止吧。”我松开她的手,转身往外走。
贤妃在身后低声问:“姐姐,你会告诉陛下吗?”
我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说了句:“这宫里的秘密,本就该烂在宫里。”
走出来仪宫时,夕阳正挣扎着从云层里探出头,给宫墙镀上了一层金边。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,混杂着远处传来的晚香玉的甜香。
回到景仁宫时,远远就看见宫门口立着个豆绿色的身影。
孟韫竹手里拿着柄长剑,剑鞘上缠着银丝,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。
见我回来,她笑着迎上来,双环髻上的碧玉簪晃出细碎的光晕:“皇后娘娘可算回来了。”
“你这是……”我看着她手里的剑,有些诧异。
“听闻娘娘是镇国元帅的千金,”她将长剑递给我,剑柄温热,显然是被她握了许久,“家君曾教过我几套剑法,想着娘娘定是行家,特来请教一二。”
我接过剑,拔出鞘来,剑身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,映出我有些恍惚的脸。
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将军府的演武场,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练剑,他说:“练剑不是为了伤人,是为了在这浑浊世间,守住自己的本心。”
那时候的阳光总是很暖,剑风穿过耳边,带着青草的气息,不像这宫里,连风都带着算计。
“好啊。”我挽了个剑花,剑尖划过空气,发出清脆的声响,“不过请教谈不上,我们切磋切磋。”
孟韫竹眼睛一亮,执剑摆出起势的姿势。
她的剑法不成气候,而我自幼学的是沙场剑法,招招凌厉如惊雷破雨。
两柄剑在宫门前的空地上相击,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。
汗水顺着额角滑落,滴在青石板上,带着连日来积压的郁气。
我看着孟韫竹灵活的身影,看着夕阳在剑身上跳跃的光芒,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松动了些。
贤妃的隐忍,李太医的死,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,似乎都随着剑风被抛到了脑后。
最后一招相交,两柄剑同时停在半空,剑尖相抵,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。
孟韫竹笑得眉眼弯弯,眼尾的痣生动得像是要跳下来:“娘娘剑法真好,韫竹甘拜下风。”
我收剑入鞘,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,竟忍不住笑了出来:“以后你想我随时奉陪。”
晚风拂过,带着远处荷塘的清香。
宫墙上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光,像无数双眼睛,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刻的安宁。
我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,忽然觉得或许这宫里,除了算计与阴谋,总还能找到些别的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