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墙内的秋意比江南沉郁。
檐角铜铃被风拂得发颤,声音里裹着霜气,御道旁的银杏开始落黄,踩上去簌簌作响,像谁在暗处翻着旧账。
我揣着那半块“孟”字玉佩的拓片回到住处时,正撞见孟韫竹从御书房出来,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,鬓边别着支银鎏金的菊簪,阳光落在簪头,晃得人眼生疼。
“姐姐可算回来了。”她转身时裙摆扫过阶下的落叶,声音软得像浸了蜜,“陛下刚赏了新制的杏仁酥,说是西域厨子的手艺,姐姐要不要尝尝?”
我盯着那漆盒上的缠枝纹,忽然想起沈知言布庄地窖里的军粮袋,上面也绣着类似的纹样。
“刚从江南回来,身子乏。”我侧身避开她递来的酥饼,指尖无意中触到她的手腕,那里的玉镯凉得像块冰,“听说妹妹近日常去御书房?”
她的笑容僵了一瞬,随即又舒展开:“不过是帮陛下整理些旧卷宗,孟家的书房里也有类似的册子,瞧着亲切罢了。”说罢抬手拢了拢鬓发,那支菊簪的影子落在她小臂上,正盖住那道浅疤。
夜里我翻出江南带回的卷宗,在烛火下比对那半块玉佩的拓片与孟韫竹包袱里的符号图样。
笔尖划过纸上的纹路,忽然发现那符号的收尾处藏着个极小的弯钩,与沈知言供词上的签名笔迹如出一辙。
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,像有人在暗处叩门。
翌日,我故意绕去翊坤宫,见小太监正往炉里添西域的安息香。
孟韫竹坐在窗边绣帕子,帕上的图案用银线绣着,远看像团乱麻,近了才发现是串西域文字。
“这帕子倒别致。”我拿起帕子的一角,指尖缠着银线,“妹妹懂西域文?”
她的绣花针顿了顿,针尖在布面上戳出个小孔:“幼时听父亲提起过几句,胡乱绣着玩的。”
我莞尔道:“是吗,孟宰相可真是文武双全,连西域文都识得。”
提过几句?
我才不信。
此后几日我总借故去翊坤宫,有时是送新采的桂花,有时是讨杯茶水。
孟韫竹的应对始终滴水不漏,只是每次我提起西域,她鬓角的碎发总会微微颤动,像受惊的蝶翼。
有次我故意将那半块玉佩的拓片掉在她面前,她弯腰去捡时,我看见她袖管里露出的衣角,上面绣着个极小的孟字,针脚歪歪扭扭,与玉佩上的字迹如出一辙。
那日从翊坤宫出来,心腹在廊下候着,手里攥着张纸条:“姑娘,查到三年前孟宰相猝死时,孟韫竹曾去边关探望过。”
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得发皱,却清晰地记着她在边关停留了七日,正是那批军粮失踪的日子。
夜里我被噩梦惊醒,梦见孟韫竹站在江南的雨里,手里攥着那半块刻着符号的玉佩,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军粮袋上,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临近中秋,我与孟韫竹越发嫌隙,她不傻,应该察觉到我怀疑她了。
听闻她要在中秋宴为长令德献舞。
我没见过她跳舞的样子。
应该很好看吧?
中秋宴设在太液池的画舫上,两岸的灯笼映得水面通红。
孟韫竹坐在陛下身侧,穿件月白的锦裙,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团云纹,远远望去像浮在水上的雾。
轮到她献艺时,她抱着琵琶弹了支西域的古曲,琴声呜咽,倒像是在诉说什么。
曲罢她起身行礼,鬓边的菊簪忽然坠落在地,滚到我的脚边。
我弯腰去捡时,发现簪头的背面刻着个极小的“孟”字,与那半块玉佩上的字迹一模一样。
抬头时正对上她的目光,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,此刻竟蒙着层水雾。
“这簪子是父亲留下的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在水声里发颤,“三年前在边关捡到的,当时它掉在军粮车旁,上面还沾着血。”
满座的喧哗忽然静了,只有太液池的水波拍打着船舷,“我去边关,是想找父亲的尸骨。那些军粮饼,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,我带在身上,是想记住那味道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个布包,打开时露出半块刻着符号的玉佩,边缘的缺口正与我送去京城的那半块严丝合缝。
“这玉佩是在父亲的房里找到的,上面的符号,父亲说代表着守护。”
她的指尖抚过玉佩上的纹路,那里的刻痕深浅不一,像是反复过,“沈知言曾想骗走它,说能找到父亲猝死的真相,我没给。”
陛下接过玉佩合在一起,忽然长叹一声:“孟爱卿当年救的那个西域孤儿,原是想让他守护边关,却不想养虎为患。”
说罢将玉佩递给我,“你在江南查案辛苦,这玉佩就由你收着吧。”
玉佩合起来的瞬间,我忽然看见内侧刻着行极小的字——“竹儿亲启”。
烛火落在字上,映出孟韫竹鬓角的碎发,那发丝上沾着的不是江南的风雨,是未干的泪痕。
散宴时孟韫竹与我同行,太液池的风吹起她的裙摆,露出脚踝上的红绳,绳上系着颗小小的银铃,正是当年孟宰相送给她的及笄礼。
“姐姐是不是一首疑心我?”她忽然停下脚步,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,投出浅浅的阴影,“其实我早知道你在查我,那些西域话,那些符号,都是故意让你看见的。”
我攥着手里的玉佩,忽然明白她帕子上的西域文字是什么意思。
那不是什么密语,是“请相信我”。
“沈知言当年被逐出孟家时,我就在场。”她的声音混着水声,像浸了秋露,“他临走时说要让孟家血债血偿,我一首记着这句话。去江南带那些军粮饼,是想引他露出马脚。”
她抬手抚过鬓角的碎发,那里的菊簪早己换了支素银的,“姐姐送去京城的玉佩,陛下让我看过了,那上面的‘孟’字,是我小时候刻的。”
回去的路上我摸着那对合二为一的玉佩,边缘被得温热。
太液池的灯笼在水面投下摇晃的影子,像江南雨里的涟漪。
忽然想起孟韫竹在船上说的话。
原来她鬓角的碎发不是沾着风雨,是为了遮住眼角的红。
小臂上的浅疤不是什么秘密,是当年在边关刨军粮时被碎石划的伤。
宫墙的银杏叶还在落,落在我的肩头,像谁在轻轻拍我的背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三响,己是三更天。
我将那对玉佩贴身收好,忽然觉得心里的疑云散了,像江南雨后的天空,干净得能看见月亮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