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浸月挺首脊背:“小女虽不及镇国夫人,也愿一试,不丢将门脸面。”
林贵妃在旁沉着脸,她本就对孟韫竹受宠不满,此刻见滟嫔挑事,便顺着话头道:“孟贵妃有这份心好,江姑娘有勇气也难得,只是女子骑射终究是旁门左道,伤了自己或失了仪态反倒不美。”
我放下茶盏,看向林贵妃:“妹妹这话恕我不敢苟同。当年镇国夫人在边关,凭骑射护国安邦,难道她不是女子?孟贵妃叔叔是开国功臣,江姑娘父亲是济州协领,皆是将门之后,骑射本就是她们所长。今日让她们露一手,也好让外臣瞧瞧,我大峨不光有温婉贤淑的女子,更有能弯弓射猎的巾帼。”
我心里暗忖,这些人总把女子框在端庄的壳子里,仿佛女子生来就该困在闺阁中,可镇国夫人当年在边关杀敌时,谁又敢说她失了仪态?
说着,我起身走到马旁,翻身上马。缰绳一勒,雪白马打了个响鼻,前蹄轻刨地面。
我看向孟韫竹和江浸月:“韫竹,江姑娘,敢与我一同去猎场走走吗?”
孟韫竹眼中一亮,利落上了枣红马:“好。”
江浸月也毫不含糊,翻上黄骠马,动作干脆:“能与两位娘娘同行,是小女荣幸。”
滟嫔还想说话,被我冷冷瞥了一眼,顿时闭了嘴,林贵妃脸色铁青,却不好再拦。
我余光瞥见她紧攥的帕子,心里清楚,她不满的从来不是骑射,而是孟韫竹分走了长令德的关注,如今连我也站在孟韫竹这边,她自然气闷。
三匹马并辔驰入猎场,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带着草木清香。
孟韫竹骑术精湛,枣红马被她驾驭得服服帖帖,江浸月虽年少,骑术也不弱,黄骠马稳健前行,三人保持着默契的距离。
“姐姐方才那句话,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,”孟韫竹侧头笑,“这些日子总有人说我不似妃嫔,今日倒要让他们看看,我孟韫竹也能弯弓射猎。”
江浸月也笑道:“多谢娘娘为小女说话,小女定不辜负。”
我笑着点头,忽然瞥见前方草丛闪过一道白影。
“有狐!”我低喝一声,抬手抽箭,孟韫竹和江浸月反应极快,同时搭箭拉弓。
白狐受惊窜出,往密林里跑。
我与二人对视一眼,同时放箭,“咻”的几声,三支箭几乎同时射中狐的前腿,力道恰好,既没伤性命,又让它无法逃脱。
周围立刻响起喝彩,原来是几位大臣带着子女在附近。
吏部尚书抚须笑道:“好箭法!这般准头,不少武将都自愧不如啊!”
正说着,远处传来马蹄声,陛下带着几位皇子过来了。
见我们射中白狐,长令德笑道:“你们今日倒让朕刮目相看,这骑射功夫,怕是比男子还强些。”
我勒马回笑:“陛下说笑了,不过是侥幸。倒是孟贵妃与江姑娘,家学渊源,才是真本事。”
我向来懒得与他虚与委蛇,但若能借此抬举孟韫竹,让她少些非议,倒也值得。
孟韫竹忙道:“全凭娘娘提点,臣妾不敢居功。”
江浸月也低头道:“是娘娘带动,小女方能有此机会。”
话落,长令德打量起江浸月笑着道:“你父亲是济州协领?”
江浸月低头行礼:“回陛下,臣女父亲是济州协领江阔山。”
“怪不得,你眉眼像你父亲,你的性别恰好融合这一点,妩媚不失英气。” 然后长令德就与江浸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我算是看明白了,长令德是个颜狗,看见好看的女子就摇着尾巴走不动道。
心里暗暗叹气,希望江浸月能逃过此劫。
他对女子的新鲜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,可一旦被他盯上,想脱身就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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滟嫔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见我们被夸赞,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却插不上话。
林贵妃站在远处,看着这边的热闹,嘴角紧抿,终是没说什么。
我知道她们心里憋着气,可又能如何?技不如人,便只能看着别人风光。
日头升高,猎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。
我与孟韫竹、江浸月又合力射下一只皮毛油亮的梅花鹿,周围人看我们的眼神,从惊讶变成了敬佩。
这种被认可的感觉,比在宫里听那些虚伪的奉承舒服多了。
中场休息时,银环捧水过来,笑道:“娘娘今日可让那些说闲话的人闭了嘴。方才听见几位夫人说,往后也要让自家女儿学骑射呢。”
孟韫竹喝了口茶,看向我:“还是姐姐有魄力。若不是您带头,我与江姑娘今日怕是真要被林贵妃和滟嫔堵回去了。”
江浸月也点头:“小女今日能得陛下称赞,全靠娘娘撑腰。”
我摇摇头:“是你们自己有本事,若没那准头,我说再多也没用。”
风拂猎场,带着草木气息。
我望着阳光下孟韫竹明艳的笑脸,看着江浸月眼里的朝气,心里满是自豪。
女子的风采从不止于闺阁,马背上的飒爽,箭羽上的锋芒,同样惊心动魄。
只可惜,多数女子没机会见识这份惊心动魄,便被世俗规矩捆住了手脚。
下午狩猎,我们三人各自又有斩获。
夕阳的金辉漫过猎场,清点猎物的内侍高声报着数目,我们三人的收获叠在一起,竟比几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还多出些。
长令德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的笑,大概是被这秋猎的盛景衬得心情正好,忽然抬手召来内侍:“取纸笔来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见他目光频频落在江浸月身上,心里隐隐不安。
果然,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他提笔蘸墨时,慢悠悠开口:“济州协领江阔山之女江浸月,今日猎场之上,不让须眉。朕欲封你为宓嫔,入居长乐宫,赐……”
“陛下!”江浸月忽然往前一步,“噗通”跪在地上,打断了他的话。
她脊背挺得笔首,哪怕跪着,也不见半分卑屈,“臣女叩谢陛下厚爱,然,这嫔位之荣,臣女不敢受。”
长令德的笔顿在纸上,墨滴晕开一小团黑。他皱起眉:“哦?朕的恩旨,还有人敢拒?”
江浸月抬起头,晨光落在她脸上时的那点英气,此刻被夕阳染得愈发鲜明。
“臣女并非敢抗旨,”她声音清亮,字字恳切,“臣女自幼随家父在军营长大,见惯了风餐露宿,也看惯了天地辽阔。宫墙虽高,却困不住臣女的心;荣华虽重,却抵不过臣女对自由的向往。”
她又答:“臣女的愿望是去江南看杏花微雨,去塞北看大漠孤烟,去五湖西海,看遍这世间风景,而不是居于深宫。”
“陛下的后宫,是锦绣堆成的牢笼,臣女不愿进去,更不愿负了心上人。若为了这妃位,困于宫墙,误了一生约定,纵有享不尽的荣华,臣女也不会快活。”
话落,她重重叩首,“求陛下成全!”她说话时声音有些许颤抖。
周围一片寂静,连风都似是停了,孟韫竹悄悄握了握我的手,指尖带着点凉。
长令德盯着她看了半晌,脸上的怒意慢慢褪去,反倒露出些复杂的神色,像是想起了什么,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一厢情愿。
他把笔扔在案上,墨汁溅出几滴:“好一个五湖西海。朕当了这许多年皇帝,竟不如一个小女子活得通透。”
他忽然笑了,挥手让内侍收起纸笔:“罢了,朕不做那强扭瓜的人。这嫔位,你既不要,便作罢。”
江浸月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不敢置信。
长令德看向她,语气缓和了些:“传朕旨意,江氏浸月赴各地游历,所过州县,不得阻拦。”
江浸月愣住了,随即反应过来,连连叩首,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:“谢陛下!谢陛下成全!”
长令德摆了摆手,转身往回走,路过我身边时,淡淡瞥了一眼,没说什么。
我心里替江浸月松了口气,却也泛起一丝羡慕。她终究是能奔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。
聊了不一会,孟韫竹扶我上马,眼神晦暗低声道:“她真敢说,但还好她很幸运,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。”
“敢说,才敢活,”我轻轻夹了夹马腹,“她比我们,都勇敢。”
“姐姐,”孟韫竹忽然开口,“你说,我们……”
我转头看她,她眼里有犹豫,也有期待。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有些话不必说透,我们都懂。
或许我们无法像江浸月那样洒脱离开,但至少可以在这方寸之地,相互扶持着,为自己争一点喘息的空间。
或许我们困于宫墙,但至少,我们能为自己,也为像江浸月这样的女子,多挣一分选择的余地。
就像今日的箭,射出去,总比困在箭囊里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