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看着她,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,动作轻柔得像怕碰坏了什么珍宝。
令仪看着她们,偷偷对我眨了眨眼,脸上带着点小姑娘的俏皮,像是在说“你看她们多腻歪”。
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,茶香清冽,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,熨帖得很。
令仪又跟我说起府里的新鲜事,说她新养了只雪白的波斯猫,眼睛是蓝色的,像两颗蓝宝石,就是太调皮,总爱爬上书架打翻她的书。
说后院的石榴熟了,红通通的像小灯笼,她摘了几个,剥开来尝了,甜得能粘住牙。
我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,偶尔插句话,两人不时笑出声来。
善嘉长公主和镇国夫人也不打扰我们,只是偶尔低声说几句话,或是镇国夫人给长公主剥颗葡萄,或是长公主替她拢拢被风吹乱的衣襟。
厅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,几片叶子悠悠地落下来,飘到窗台上。
檐下的风铃偶尔叮铃作响,与厅内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,格外和谐。
炭盆里的银丝炭安静地燃着,火苗舔着炭块,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声,映得西壁的字画都暖融融的。
我指尖捏着温热的茶盏,听令仪在耳边数着江南物件,眼尾却瞥见镇国夫人替长公主理鬓发时,指尖在那支翡翠凤凰簪上顿了顿。
那凤凰的尾羽蓝宝石原该是透亮的,此刻却在檐角漏下的光里,泛着点发沉的蓝,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。
“惠山泥人里有个抱琵琶的小娘子,”令仪还在笑,双环髻上的鸳鸯钗跟着晃,“眉眼画得跟姐姐你有点像,我特意让姑姑给留着的。”
我刚要接话,长公主忽然轻咳了声,目光掠过窗外的紫薇花:“说起江南,前几日收到沈尚书的信,说那边雨下得久,太湖边的堤坝怕是要仔细盯着。”
镇国夫人正给长公主续茶,闻言壶嘴微斜,一点茶水落在案上的青釉碟边,晕开个小湿痕。
她抬手用帕子拭了拭,声音听着和往常一样温软:“沈尚书办事向来稳妥,况且有当年我留在那边的几个老卒跟着,堤坝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老卒?”令仪眨眨眼,“是王大叔他们吗?小时候他们来府里,总给我带芦苇编的小蚂蚱。”
镇国夫人笑了笑,没接话,只把续好的茶推到长公主面前。
我瞧着她袖口的银线玉兰,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御书房,陛下翻着边关奏报叹气,说“当年镇国夫人麾下的‘破风营’,如今散得七零八落”。那时候我还没接话,皇后便捏了捏我的手,示意我别多问。
“王大叔去年回了老家,”还是长公主开口圆了话,指尖轻轻敲着桌面,“倒是李校尉,如今在太湖边当差,前几日托人送了篓新摘的菱角,甜得很,等会儿让婆子给你装些带回宫。”
令仪立刻笑起来:“我就爱吃菱角!还是新鲜剥出来的,沾点白糖……”话没说完,院外忽然传来阵脚步声,是个小丫鬟捧着个竹篮进来,篮子上盖着青布,隐约能看见里面圆滚滚的东西。
“夫人,长公主,”小丫鬟福了福身,“这是李校尉托人从江南捎来的,说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。”
镇国夫人掀开青布,里面是半篮带着绿壳的菱角,壳上还沾着湿泥,透着股湖水的凉气。
她随手拿起一个,指尖在壳上划了划,忽然“咦”了声,那菱角的尖上,竟刻着个极小的“破”字,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。
她指尖一顿,随即把菱角丢回篮子里,像是没瞧见似的:“看着倒新鲜,让厨房煮了,给令仪当零嘴。”
小丫鬟应着要退下,长公主却忽然道:“等等,李校尉没说别的?”
小丫鬟想了想:“就说……让夫人放心,湖边一切都好,只是夜里风大,让加件衣裳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镇国夫人点头,等小丫鬟走了,才端起茶盏抿了口,茶水大概凉了,她皱了下眉又放下。
我眼尖,看见她捏着杯柄的手指,指节微微泛白,那“夜里风大”哪里是说天气,怕是说太湖边不太平,当年破风营的老卒,怕是遇到事了。
令仪没察觉这些,正凑在篮子边挑菱角,挑了个最大的递过来:“姐姐你看这个,长得圆滚滚的,像个小元宝。”
我接过来,指尖触到菱角壳上的湿泥,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元帅府,镇国夫人还不是夫人,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庄都督。
那时候她总穿着银甲,肩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,却会蹲在院子里,用刀给我和令仪削菱角。
她的刀快,三两下就把菱角壳削掉,露出雪白的肉,递过来时,指尖的茧子蹭得人手心发痒。
“那时候您总说,”我没忍住,轻声道,“菱角要选带尖的,才甜。”
镇国夫人猛地抬眼,看向我的目光里带了点惊讶,随即又软下来,嘴角勾起个浅淡的笑:“可不是嘛,那时候在边关,哪有这样新鲜的菱角,偶尔得了几个,都得给令仪留着。”
“姑姑那时候可威风了!”令仪也凑过来,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记得有次王大叔说,姑姑在战场上,一刀就把敌人的旗杆砍断了,旗杆上的旗掉下来,正好盖在敌人将军头上。”
“小孩子家听什么胡话。”镇国夫人打断她,语气里带着点嗔怪,却没真生气,“都是些陈年旧事了,有什么好说的。”
长公主握住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:“说给令仪听听也无妨,让她知道她姑姑不是只会绣花的。”
她顿了顿,看向我,“画代也该记得,当年你父亲还在时,总说夫人是‘大峨花木兰’,要我们都学着点。”
提到父亲,我心里微微一沉。
父亲原是元帅府的参军,当年跟着镇国夫人在边关……
后来就没回来。
我那时候小,只记得母亲抱着我哭,说父亲是为了护着将军才没的。
“父亲总说,庄都督的箭术好,”我低声道,“能百步穿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