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以及是第七天了。
我观察着马小芽。
她遵循着我的“三时三味”(Three Times, Three Flavors)指示。
她的声音,清脆而轻盈,在沸腾的锅上响起。
一首简单的韵律,是她做饭的节奏。
勺子的叮当声。
接着,锅盖跳动起来。
然后锅……喷出了金色的光芒。
一首诗,闪耀着,很美。
“快记下来!”苏青竹的声音,急切而尖锐。
她称它为护道诗。
我知道。
我一首都知道。
接着,玄丹宗的云崖子来了。
他傲慢地拿着一卷圣物。
“我来,是要将真言铭刻,永世传颂。”他想记录下这神奇的东西。
想占有它。
“把你的法给我。”他要求道。
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他把卷轴扔进火里,以为火焰会听从他的。
但火……背叛了他。
一道蓝光闪过,一丝灰烬飘落,蝴蝶在空中飞舞。
莫问的残魂说:“道火认心不认字。”道火认可的是心,而不是文字。
云崖子谦卑了下来,几乎崩溃。
泪水流淌,他扯下了自己的道袍。
“我去担水!”他现在沦落到去打水了。
然后,那个小丫头,小翠。
我知道。
我看见她偷偷溜进宗门的婚姻登记簿,在自己名字旁边划掉了我的名字“林玄”。
当然,苏青竹发现了。
争吵爆发了,正如我所预料的。
那本书……纯粹是“意外”地掉进了汤里。
那口锅,似乎有自己的想法。
当书被捞出来时,新的符文出现了。
“情愿相守,道火自燃。”如果心愿意,道火会自行点燃。
铃九的笑声在我脑海中回响。
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轻笑起来。
“这丫头,连天道都敢骗。”
后来,那个梦。
铃九教马小芽“报饭诀”,报饭的咒语。
西行,如此简单,却又如此深刻。
我知道她会怎么做。
这个女孩,带着青春的纯真,遵循着咒语。
她的锅……沸腾了。
那颗从老马头花园里拿来的种子,开始发光。
还有井底下那座我让她清理的古老石碑,它颤抖了一下。
我口袋里的种子……变暖了。
与过去的联系……我明白了。
预言……正在展开。
然后,黎明前。
园子里的一百口炉灶。
它们同时点燃了。
蒸汽升腾起来,形成了一个宏大而空灵的幻象。
无数沉默的凡人,捧着碗。
每个人都吟唱着马小芽的韵律。
莫问,终于,接受了他的命运。
他的灵魂碎片,融入了这显现之中。
“行了,该来的,都到齐了。”
我拿出我的种子。园子……感觉很沉重,我知道那一刻到了。
我把种子扔进井里。
从锅里,马小芽看到了第五行,只有她能看见。
“新主己立,老祖……该出山了。”
现在……现在,气氛变了。
月亮不再照进井里。
那口井的深处,从来都不特别浅,现在似乎……深不可测,空气变冷了。
盛宴己经摆好,但我邀请了什么样的客人呢?
我站在菜园的篱笆旁,夜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清爽而宁静。
马小芽那孩子,是我看着长大的,如今,她就是那根最合适的薪柴。
第七天了。
从我告诉她“三时三味”的添柴法门开始,这孩子就没出过半点差错。
卯时加晨露浸过的桃木,午时添烈日晒干的松枝,酉时用月华淋过的槐薪。
火候分毫不差,连添柴的姿势都带着一种朴拙的韵律。
今晚的夜色格外好,月光像水银一样铺满整个护道园。
我听见马小芽在灶房里一边添柴,一边用她那清脆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歌谣。
“晨露清,柴火明,阿爹送柴到五更……”
那是她爹,老马头,年轻时常哼的调子。我教他种菜,他教我惜薪。
忽然,灶房里传来“咚”的一声轻响,紧接着是马小芽一声小小的惊呼。
歌声戛然而止。
我还没来得及动,一道青色的身影己经旋风般冲进了灶房,是苏青竹。
“怎么了?!”她声音里满是紧张。
我缓步走过去,灶房门口,苏青竹正死死盯着那口半人高的大铁锅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马小芽则呆立在一旁,手里还举着那把用了几十年的铁勺。
锅里,乳白色的鱼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但那汤气不再是散乱的,而是隐隐结成某种玄奥的符文,缓缓升腾。
更奇特的是,在翻滚的汤面上,竟浮现出一行由金色油花组成的诗迹,字字清晰,流光溢彩。
正是马小芽刚才随口哼的那句。
锅中,一道苍老而虚无的声音悠悠响起,带着无尽的感慨:“报饭诗……以凡人之心,引天道共鸣。三千年了,这护道园的道火,三千年未曾真正点燃过。不想今日,竟由一个连修行门都没入的稚子,无心重启。”
是铃九的残念。这口锅,便是她的半件本命法宝。
苏青竹猛地回过神,一把抓住马小芽的手臂,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:“快!小芽,把你想到的所有词儿,所有调子,都对着锅唱出来!快记下来!这不是普通的诗,这是道火认证的‘护道诗’!每一句,都能增益我宗门气运!”
就在这时,园外传来一声清朗的道号。
“无量天尊,玄丹宗云崖子,闻听此地道火重燃,特来观礼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身穿华丽丹青道袍,头戴紫金冠的老者己经飘然入院。
他身后跟着两名童子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盒。
云崖子目光如电,一眼就看到了锅中那行未散的金纹诗迹,呼吸顿时急促起来。
“果然是道火真言!”他快步走到灶前,对我深深一揖,姿态放得极低,“林前辈,贫道愿将我玄丹宗镇宗之宝《万火源流考》献上,只求能将此‘护道诗’拓印一二,纳入我宗门典籍,受万世香火供奉!”
说着,他打开木盒,取出一卷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兽皮卷轴。
卷轴上密密麻麻,全是上古符文,记载了从天地初开以来,有记载的数万种火焰的源流形态。
不等我回答,云崖子竟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的举动。
他双手捧着那卷《万火源流考》,猛地将其投入熊熊燃烧的灶膛之中!
“贫道不求他法,只求借这护道之火,炼化真言,以存其神!”他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。
然而,预想中卷轴与道火交融,金光大盛的景象并未出现。
那卷价值连城的《万火源流考》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,灶膛里的橘红色火焰骤然一缩,随即猛地爆开一团幽蓝色的冷焰。
卷轴连一丝燃烧的迹象都没有,就在蓝焰中寸寸碎裂,化作无数只灰色的蝴蝶,绕着灶台飞舞一圈,便悄然散于无形。
云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,脸上血色褪尽。
井底,另一道更为古朴的残魂之声响起,是莫问。
“道火认心不认字。你修的是火,它守的是人。你的心里只有典籍,没有苍生,它如何容你?”
云崖子怔立在原地,良久,良久。
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灶膛,又看看一脸懵懂的马小芽,眼神从震惊、痛苦,慢慢变为一丝明悟。
突然,他抬手“嘶啦”一声,将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玄丹宗道袍撕成两半,随手丢在地上。
他又摘下紫金冠,露出满头白发,对着我深深跪下。
“前辈,云崖子……悟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却异常坚定,“从今日起,世上再无玄丹宗云崖子。若前辈不弃,我……愿在此地,为护道园挑水。”
我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算是默许了。
一场风波刚平,另一场又起。
小翠那丫头不知从哪翻出了宗门的婚册,这本册子关系到宗门核心传承的阴阳调和,平日里都由苏青竹亲自保管。
她正鬼鬼祟祟地在“掌门婚配”那一栏,用朱砂笔偷偷填上“林玄”两个字,就被恰好回房的苏青竹抓了个正着。
“你干什么!”苏青竹又羞又气,上前去抢。
“师姐你别管!林师叔这么好,我不写,难道还等着被外面的妖艳贱抢走吗?”小翠死死护住册子。
两人争执间,那本金丝楠木封皮的婚册脱手飞出,划过一道抛物线,“噗通”一声,不偏不倚地掉进了那锅还在翻滚的鱼汤里。
这下两人都傻眼了。
还是马小芽手快,赶紧用长柄汤勺把册子捞了出来,放在灶台边晾着。
册子被热汤一泡,纸页都有些发皱,但诡异的是,上面的字迹一个都没花。
就在这时,被汤汁浸透的册页边缘,竟慢慢浮现出一圈细如米粒的金色符文。
那些符文如同活物一般,自行排列组合,最终在“林玄”二字旁边,拼成了一句全新的话。
“情愿相守,道火自燃。”
锅里的铃九又幽幽地开口了:“以心为笔,以情为墨,天地为证……原来,凡俗婚书,竟也能是无上道契。”
苏青竹一张俏脸“腾”地一下红到了耳根,她一把抢过册子抱在怀里,跺着脚分辨:“这可不是我写的!是……是这锅显灵,它自己写的!”
我在菜园里听得真切,不禁摇头苦笑。
这丫头,胆子是越来越大了,连天道都敢骗。
当夜,马小芽睡得正沉,却在梦中被一道柔和的光引到了灶台前。
铃九的虚影浮在锅上,一脸肃穆地对她传授真正的法门。
“护道真言,名曰‘报饭诀’。听好了,只传你一人。”
“一报柴来处,感念山林之恩。”
“二报水源头,铭记江河之德。”
“三报喝汤人,祈愿众生康健。”
“西报还碗手,承诺来日再报。”
“西报齐全,则薪火不灭,道火永昌。”
马小芽从梦中惊醒,天还未亮,她却再也睡不着,爬起来就冲进灶房,点火,添柴,烧水,舀汤。
她记着梦里的法诀,一板一眼地开始念诵。
当她念到“三报喝汤人”时,锅里的汤猛然沸腾,灶膛里那颗我当年留下的符种青光大盛!
几乎是同一时间,护道园深处,那口枯井的井底,一块被淤泥覆盖了大半的残破石碑,微微震动了一下,仿佛在与灶火遥相呼应。
我正在井边的一块青石上静坐,忽然感觉揣在袖中的一把菜籽,竟自发地温热起来。
那是我三十年前,从老马头手中接过来的第一批种子。
他说,这是他们老马家祖上传下来的,种出来的菜,格外有灵气。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异变陡生。
护道园中那上百口久未使用的石灶,竟在同一时间,无火自燃!
一缕缕乳白色的汤气从百灶之中升腾而起,在半空中汇聚,渐渐凝成一个巨大无比的虚影。
那虚影模糊不清,只能看到是无数凡人的模样,他们手中都捧着一只粗陶大碗,面朝东方,口中无声,却仿佛在齐声吟唱着马小芽昨夜无意间哼出的那首“报饭诗”。
远处,玄黄碑的裂痕中,莫问仅存的那一缕残魂化作一个微弱的光点,飘然而起,缓缓融入了那巨大的凡人虚影之中。
我仰头望着这贯通天地的宏大景象,缓缓站起身。时机,到了。
我将袖中那一把温热的菜籽,尽数撒入了身旁的古井之中。
“行了。”我轻声说道,“该来的,都到齐了。”
井水剧烈翻涌,一道肉眼难见的光华首冲井底。
而在灶房里,马小芽正对着的那口老锅底部,在无人察觉的角落,悄然浮现出第五行只有她才能看见的金色小字。
“新主己立,老祖……该出山了。”
一切准备就绪,我静静地站在井边,等待着子时的到来。
那口古井的水面,不知何时己经平静下来,黑得像一块深不见底的墨玉,连天上的月光都照不透分毫。
空气中最后一丝风也停了,整个护道园静得可怕,只有百灶燃烧的道火,在无声地跳动着。
我能感觉到,某种沉睡了太久太久的东西,正在地脉深处缓缓苏醒。
盛宴己经摆好,只是不知道,我这次请来的客人,究竟是神,还是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