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尖下那丝极淡的“人间烟火道韵”让我恍惚了一下,思绪飘回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夜。
老马头扛着最后一捆柴,蹒跚地走到我这护道园门口,满是老茧的手塞给我半块滚烫的烤红薯,憨笑着说:“林爷,天冷,您煨煨手。”
那晚之后,大雪封山,老马头再也没来过。
我抬眼,看向缩在墙角的小姑娘。
她叫马小芽,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烧得焦黑的木牌,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“爹”字。
苏青竹在我身边低声解释:“她昨夜顺着脚印找来的,说是她爹临死前,让她来找一口‘会自己烧的锅’。”
一旁的周通心善,盛了碗温热的米汤想哄她喝下。
谁知小姑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死活不碰,一双大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面前的灶台,嘴里喃喃自语:“爹说,真正的汤……是锅自己烧出来的。”
话音刚落,她像是被什么牵引着,无意识地朝灶台伸出了手。
指尖刚触碰到灶沿微弱的火苗,异变陡生!
整座护道园,百灶轰然齐燃!
熊熊烈火冲天而起,锅盖在沸腾的汤水上疯狂跳动,发出震耳欲聋的“哐当”声。
更诡异的是,竟有数十口锅里,同时浮起了一株与我面前一模一样的雪白小菜!
“噗——”
贺兰雪猛然掐指,天机反噬如刀割神魂,她喷出一口鲜血,脸色惨白地颤声道:“她不是凡人……她是‘薪火遗脉’!马青山三十年如一日为护道园送柴,那份愿力早己融入血脉,这是道火在认亲啊!”
她话音未落,一个身影闪电般扑到灶前。
是铃九。
她脸上那面冰冷的青铜铃面“咔嚓”一声裂开道缝,露出半张布满恐怖烫疤的脸,声音凄厉:“不能让她碰锅!食魂教古籍有载——‘道火认主,血脉承灾’!上一个薪火遗脉,七岁那年就焚身而亡了!”
她不顾一切地想抱住马小芽,却被一股无形的灼热气流狠狠震开,狼狈地摔在地上。
我一步踏前,护道园的万古长生道韵在我袖中翻涌,准备强行隔断这霸道的认主。
可就在我的力量即将触及小姑娘的瞬间,我停住了。
我看见她眼中映出的熊熊火焰,那里面没有丝毫恐惧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亲近,像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,终于回到了家。
我心中冷笑。
我林玄在这里守了十万年,护的难道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道统吗?
我护的,不就是这些被他们视作蝼蚁、视作“灾厄”的凡人执念吗?
我反手将还在发懵的小姑娘一把抱起,稳稳地放在了滚烫的灶台上,声音不大,却压过了百灶的轰鸣:“想烧就烧,从今天起,这口锅归你了。”
马小芽似乎听懂了,颤抖着,将怀里那块代表着父亲最后的遗物——焦黑的木牌,投进了灶心。
“轰!”
灶膛里的火焰骤然转为纯粹的青色!
百锅共鸣,冲天的汤气在半空中升腾、交织,竟凝成了一片巨大的虚影。
那虚影里,是无数凡人的身影。
有佝偻着腰、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送柴的樵夫;有提着木桶、小心翼翼往水缸里添水的妇人;还有捧着洗干净的粗瓷碗,跑来归还的孩童……一幕幕,一代代,都是这护道园十万年间,最微不足道的日常。
“扑通”一声,贺兰雪双膝跪地,泪流满面:“我错了……原来天机遮掩的,从来不是什么大能争锋的战场,而是这……这万民的执念啊……”
万里之外,玄丹宗观星台上,云崖子面前的星轨罗盘“砰”然炸裂。
他怔怔地望着护道园的方向,失魂落魄:“我们修了一辈子长生,求了一辈子天道……却不知真正的‘道’,就藏在凡间一口最普通的锅里。”
夜深了,众人散去,我独自守在灶前。
忽然,我感觉到锅底的灵光一阵剧烈涌动。
那株雪白的灵菜竟缓缓沉入汤心,所有光华内敛,最终化作一枚核桃大小、篆刻着无数玄奥符文的青色符种,静静地悬浮在汤中。
我正准备伸手探查,苏青竹跌跌撞撞地从后院奔来,一张俏脸煞白如纸:“老林!不好了!玄黄碑……碑裂了!”
她话音未落,天际尽头,传来一声仿佛世界崩塌的轰然巨响。
那座贯通天地、万古不移的玄黄石碑,自顶端崩开了一道深邃的裂痕。
刺目的金光从裂缝中西溢而出,隐约有几个大字,如同泣血般缓缓流淌出来:
“守灶人将陨,薪火待新主。”
我盯着锅里那枚安静的符种,又看了看天边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,忽然笑了。
它以为我要死了?
不……
我只是,该交锅了。
玄黄碑裂开的第二天,护道园一切如常。
我依旧每日打理菜地,给那些新生的灵菜浇浇水,偶尔躺在摇椅上,对着西斜的太阳打个盹。
苏青竹还是那副嫌弃我的模样,却总会准时把新酿的桃花酒放在我手边。
仿佛那惊天动地的一夜,只是一场幻梦。
只是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己经不一样了。
比如,那枚符种,正安静地躺在我的丹田里,温养着。
再比如,那口被我“交出去”的锅,如今由马小芽守着。
小姑娘不爱说话,却把灶台擦得锃亮,每日三餐,锅里都会自己滚出最香甜的米汤。
日子,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有些无聊的平静里。
那就让他们等着好了。
毕竟,熬了十万年,我最不缺的,就是耐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