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光映在我脸上,像一层剥不掉的皮。
护道殿的屋檐烧得发红,梁柱噼啪作响,可那火邪得很——不散烟,不走风,专往灵识里钻。
小翠哭着要往里冲,秦无命一把将她拽回,剑气横扫,竟在空中劈出一道焦黑裂痕:“这火炼魂,踏进一步,道基自焚。”
我站在火场边缘,脚底踩着一块焦木,忽然听见细微的“簌”声。
低头一看,地砖缝隙里,夹着一片菜叶。
绿的,还带着晨露的湿气,边缘微微卷起,像是被人随手丢弃。
可就在那叶脉深处,一道极淡的符文正缓缓流转,如活蛇游走。
我弯腰拾起,指尖轻拂,鼻尖一嗅——笑了。
“心焚焰?”我低声说,“用至亲之血为引,以怨念为柴,专烧情根的魔火……谁碰过她的贴身衣物?”
死寂。
白砚猛地一颤,脸色煞白:“今早……顾厨娘说要洗被褥,顺手收走了她换下的寝衣。”
“顾九娘?”小翠倒抽一口冷气,“那个每天提汤罐、胖乎乎的厨娘?她在宗门十年,连掌门都夸她老实本分!”
我望着火中那扇窗,窗纸上还贴着苏青竹昨夜画的小猫,歪歪扭扭,爪子朝天。
她昨晚趴在我菜园子边,一边啃萝卜一边笑:“林叔,我以后也种菜,养你!”
我心头一软,随即冷下。
有人想烧的,不是房子,是我的道心。
贺兰雪忽然闭眼,手中捏着半片碎瓷——是之前那碗毒汤的残片。
她指尖凝光,天机逆转,瓷片无风自旋,片刻后,稳稳指向后山方向。
“葬言坡。”她睁眼,声音清冷,“笑声里缠着怨咒,是血莺阁的‘笑杀术’。此术唯有至恨之人,以亲族之血为引,才能催动。顾九娘……不是普通人。”
我瞳孔微缩。
血莺。
十万年前,魔修血无恨座下三大护法之一,擅音杀,一曲《断肠吟》可令千人自刎。
那一战,她为救一人,替我剑下之人挡招,魂飞魄散,连轮回都入不了。
我记得她最后的话:“我妹妹……还在等我回家。”
我以为她妹妹死在乱军之中。
原来没死。
原来她一首活着,藏在青玄宗的灶台边,十年如一日端汤送饭,低头哈腰,笑得憨厚,等的就是今天——等我动情,等我护短,等我心软。
唯有情动,方有破绽。
唯有破绽,才能以“心焚焰”焚我道基。
我蹲下身,将那片菜叶轻轻贴在灶口余火上。
火舌舔上来,本该瞬间成灰。
可菜叶却吸火自燃,青光一闪,竟反压火势一寸!
众人惊呼。
我冷笑:“你用她的怨气点火,我就用她的牵挂灭火。你忘了——这菜,是她天天偷摘我园子里的;这叶,沾过她的手,她的笑,她的胡闹。这点情意,比你的恨,更耐烧。”
我转身,看向苏青竹。
她站在我身后,眼眶还红着,可眼神亮得吓人。
我凑近她耳边,低语几句。
她一愣,随即咧嘴笑了,带着点小狐狸似的坏:“行!我装死还不简单?”
一刻钟后,消息传遍全宗——“苏师妹被心焚焰噬魂,只剩一口气,临死前只想见最后一个给她送汤的人。”
夜风骤停。
火势忽弱。
一道胖乎乎的身影,缓缓从偏院走来。
顾九娘,提着汤罐,手在抖,脸上的肥肉挤出几分悲戚:“小师妹……我给你最后一口热……”
她推开房门,火光映在她脸上,半明半暗。
帷帐低垂,床前香炉将熄,苏青竹躺在里面,面色惨白,唇无血色,胸口几不可察地起伏着。
顾九娘一步步走近,眼中恨意翻涌,嘴角却缓缓扬起——那不是笑,是猎人看见猎物断气时的快意。
她掀开帷帐,伸手去探苏青竹鼻息。
就在此刻——
苏青竹忽然睁眼,眸如寒星,一把扣住她手腕,声音轻得像风,却冷得刺骨:
“顾姨……你汤,凉了。”顾九娘的手僵在半空,汤勺离苏青竹的唇不过三寸,却再没能落下。
她眼中的快意,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,取而代之的是惊涛骇浪——这丫头,不该死的!
心焚焰烧尽情根,魂魄早该散了!
可苏青竹就躺在那儿,睁着眼,眸子清亮如雪夜寒星,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讥诮:“顾姐姐,你忘了——我从不吃你煮的汤,嫌太咸。”
话音落,屋外一声闷响。
林玄一脚踢翻灶台,滚烫的汤汁泼地,嗤啦作响,地面竟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符阵,被热汤一浇,瞬间崩裂,化作黑烟扭曲升腾,像无数冤魂在哀嚎。
“情引为媒,怨火为阵,借护道殿为炉,烧我道心?”我冷笑,指尖一弹,那片曾吸火自燃的菜叶飞出,轻轻落在符阵残痕上,青光微闪,黑烟顿时湮灭。
贺兰雪踏前一步,天机锁链自虚空垂落,银光缠绕,将顾九娘牢牢锁住。
她目光清冷如霜:“你用‘笑杀术’藏恨于声,以十年温汤掩杀机,布的是‘情劫杀局’。可你不懂——真正的‘情’,不是软肋,是刀,是盾,是能逆天改命的道基!”
秦无命的剑,己抵在她心口,寒光映着火影,声音冷得能冻裂山河:“你不是为姐报仇。你是嫉妒。嫉妒这丫头,有人愿为她种菜、陪她胡闹、听她喊一声‘林叔’。而你——十年端汤,无人问你冷暖,连一句‘辛苦了’都没有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!”顾九娘突然仰头大笑,笑声尖锐如裂帛,眼中血丝密布,魔核在体内疯狂震荡,竟要自爆,“那又如何?我姐为情而死,我便让这满宗的情,统统陪葬!”
杀机暴涨,空气都为之凝滞。
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我一步上前,掌心轻按她天灵盖。
无杀意,无怒火,只有一缕温润道韵,如春雨般渗入她识海。
“血莺死前最后一句话,是‘替我看看春天’。”我声音很轻,却如惊雷炸在她心上,“她求我放她一命,不是为了活,是为了让你活下去。她拼死挡下那一剑,是想换你一个太平人间。”
我掌心微光流转,一朵琉璃花缓缓浮现——正是灶火中重生的那朵,晶莹剔透,带着菜叶的清香。
“她想让你活,你却要所有人陪葬?”
顾九娘浑身剧震,魔核停止躁动,眼中的恨意如潮水退去,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痛楚。
她嘴唇颤抖,终是低低一声哽咽,跪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,窗棂轻响。
莫问残魂飘至窗前,灰袍无风自动,低语如风:“北方……那口锅,又冒烟了。”
我抬眼,望向雪夜深处。
风止,火熄,残垣断壁间,唯余一缕白烟,袅袅升起,融进漆黑的天幕。
我轻声道:
“这次,不是毒——”
“是有人,想来喝汤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