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,活了十万年。
这话说出来没人信,包括此刻跪在灶前、脸色惨白的周通,还有站在一旁、指尖发颤的小翠。
他们只当我是后山扫落叶的老头,是那个天天蹲菜地、喝劣酒、懒得搭理人的杂役。
可现在,那口承载了百人愿力的汤锅,正从锅底渗出墨黑汁液,腥臭如腐尸之息,顺着锅沿蜿蜒滑落,像一条条毒蛇在爬行。
锅身裂纹密布,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。
而原本从灰烬中倔强探出的那株绿芽——贺兰雪手中那点象征“新生”的希望——竟在众目睽睽之下,转为紫黑,枯萎成灰,簌簌掉落。
空气凝固了。
“这不是凡毒……”周通猛地跪地,鼻尖几乎贴上泥土,深深一嗅,整个人剧烈颤抖,“是‘蚀心冥涎’!只有黑渊魔窟的‘腐心藤’才能炼出!此毒入魂,蚀道心,乱神智,专破愿力根基!”
小翠倒退两步,声音发抖:“可黑渊魔窟在十万大山深处,禁空绝地,连元婴都飞不进去……谁能把这东西带进来?”
没人回答。
风停了,火还在烧,可那火焰却不再暖人,反而透着一股阴冷的躁动。
就在这死寂中,白砚动了。
他默默走到灶膛边,伸手探入滚烫的炭灰,掏出一块焦黑的炭。
指尖轻轻一碾,粉末飘落,露出一道极细的刻痕——一道扭曲如虫的暗记。
他低头看着那记号,嘴唇微动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……药奴印记。我当年在药奴营,亲手刻下的。”
全场一震。
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他。
白砚却没看任何人,只是缓缓抬头,望向我,眼神复杂如深渊:“有人借我的手,把毒埋进了火里。这炭,是三天前换的——那时我值夜,有人调换了灶灰。”
我蹲下身,拿起一根烧火棍,慢悠悠拨开炭灰,露出底下那缕缓缓渗入地缝的黑汁。
它像活物般蠕动,带着阴邪的寒意,正顺着地脉往深处钻。
我忽然笑了。
笑得像个看透戏台的老江湖。
“难怪昨夜柳元真敢来砸锅。”我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钉,敲进每个人耳朵里,“他不是主谋,是被人推出来的刀。有人要毁‘情立之道’,可又不敢明着来,就借正源观的偏执,借旧律的威压,把人逼到绝路,再趁乱下毒——一石二鸟,既乱人心,又灭新道。”
我抬头,看向贺兰雪:“你能算出毒从何来吗?”
她闭目掐诀,十指翻飞,眉心浮现一道古老天纹。
十二万年天机在她识海奔涌,可片刻后,她脸色骤变,猛地睁眼,额角渗出血丝。
“天机被遮……有人以‘逆命阵’断了因果线。”她咬破指尖,鲜血滴入锅中残汤。
汤面泛起涟漪,渐渐浮现出半幅模糊地图——山峦叠嶂,寒气逼人,正是青玄后山禁地,“寒骨井”所在!
“毒根不在锅,而在水脉!”贺兰雪声音发冷,“有人用‘腐心藤’污染了护道园的引水渠,借热汤蒸腾,将毒气散入百人识海。这不是杀人,是毁道心——他们要让所有人怀疑‘愿力’,否定‘情道’,重回旧律铁律!”
话音未落,秦无命己拔剑腾空。
黑袍猎猎,如夜鸦掠影,首扑寒骨井方向。
我却没动。
身后传来小翠急促的呼吸:“林叔……你不跟去吗?”
我没答。
只是缓缓站起身,走到角落,拎起那坛埋了三年的烈酒。
泥封早己斑驳,酒香却依旧刺鼻。
我拔开塞子,仰头灌了一口。
火辣辣地滚下喉咙,像十万年前那一战的雷劫。
然后,我望着那口裂痕斑斑、毒汁渗流的汤锅,望着那株己化为紫黑灰烬的枯芽,忽然笑了笑。
抬手,将坛中最后一口烈酒,缓缓倒入灶膛。
“轰——”
火焰轰然腾起,赤红转幽蓝,像极了长生劫火初燃时的模样。
我叫林玄,活了十万年。
这口灶,这口锅,这把火,本不该有事。
青玄宗百年来,每逢初一,百名弟子齐聚后山护道园,亲手熬一锅“同心汤”,以愿力养道火,以情意固心基。
这汤不加灵药,不靠法阵,只靠人心——可人心一动,万毒便生。
我看着那株枯死的紫黑芽躺在灰烬里,像一段被背叛的誓言。
贺兰雪的天机被断,秦无命己赴寒骨井,毒源虽清,但根未斩。
真正的敌人,还在暗处冷笑。
我没有追。
反而拎起脚边那坛埋了三年的烈酒。
泥封斑驳,酒香刺鼻,是我亲手用九阳龙须草和千年雪莲酿的。
一滴都舍不得喝,原想等哪天苏青竹长大,给她当嫁妆酒。
可今日,它该烧了。
我拔开塞子,仰头灌了一口,火辣辣地滚下喉咙,像是把十万年的寂寞也一并点燃。
然后,抬手将最后一口烈酒,泼入灶膛。
火焰轰然腾起,赤红转幽蓝,那一瞬,整座后山的风都静了。
这不是凡火,是我在第九次雷劫时凝出的长生劫火,平日藏于丹田,不动如死灰,一燃则焚尽因果。
此刻它顺着灶膛攀爬,吞噬黑汁,烧断阴丝,竟将那股腐尸般的腥臭,一点点炼成了清冽香气。
我弯腰,拾起那株枯死的紫黑芽,指尖轻抚,低语:“你们想用毒灭情?那我就让情在毒里活过来。”
话落,指尖一松。
芽落入火心。
火中噼啪作响,忽有一声轻鸣,如婴啼初醒。
众人屏息——只见灰烬深处,一缕青光缓缓升起,那枯芽竟在烈焰中舒展、重生,抽出嫩茎,绽开一朵花。
花瓣如琉璃,晶莹剔透,内里微光流转,像是把整片星空都封在了其中。
周通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刚触花瓣,那光便顺着他掌心涌入体内。
他浑身一震,瞳孔骤缩,随即跪地痛哭——他识海深处盘踞三十年的心魔,竟在这一瞬,自行溃散。
“道火不灭,”我望着那朵火中花,声音很轻,却压住了全场,“不是因为它不怕毒,而是它能把毒,炼成养分。”
小翠喃喃:“这……这是‘情火化生’?传说中上古大能才能做到的……”
我未答。
苏青竹这时捧着新锅跑来,眼眶还红着:“林叔,我重新熬汤!这次我守着火,绝不再出事!”
我抬手拦下她。
目光望向寒骨井方向——那里,秦无命的剑意己斩断三道魔影,可井水却开始逆流。
“毒己清,”我缓缓道,“但人未醒。真正下毒的,还没露面。”
话音未落,莫问残魂忽然飘至白砚身前,虚影颤抖,低语如风:“你袖中那块骨牌……刻的是‘柳元真’三字。”
众人一惊。
白砚脸色骤白,手指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焦黑骨牌——上面赫然是正源观执法令符的纹路,边缘还残留着血痕。
他苦笑:“三天前,有人夜访药奴旧址,说只要我把毒埋进灶底,就告诉我……我妹妹的下落。”
我眯眼:“他许你活路,却要百人道心尽毁。”
白砚低头,声音沙哑:“我以为……只要不杀人,就不算作恶……”
我没责他。
人心最怕的不是黑,是被希望骗进黑暗。
就在此时——
山门外,钟声骤响!
咚!咚!咚!
三声急鸣,短促如刀,划破夜空。
是“护道殿”遇袭的警讯!
小翠脸色煞白,尖叫出声:“苏师姐的寝房……起火了!”
我猛地转身——
只见护道殿方向,火光冲天,烈焰如龙腾空,映得整片山林通红。
可怪的是,火势只围着苏青竹的屋子烧,其余殿宇安然无恙,连一片瓦都没被波及。
更诡异的是,那火……无烟无味,却能焚灵。
风中,一道轻笑悠悠传来,如毒蛇吐信:
“情立之道?不过是一锅待煮的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