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边刚泛白,山风却冷得刺骨。
我蹲在护道园的角落,酒壶还挂在腰间,劣酒的辣味儿顺着喉咙烧到胃里,呛得我咳了两声。
苏青竹那丫头早溜没影了,估计又去翻我藏在地窖里的古籍——上次她拿《九转玄功》垫锅煮糖水,我气得三天没理她。
可眼下,我没心思管她。
百口汤锅静静立在山门前,锅底还压着未散的余烬。
昨夜百人跪锅,不是拜我,不是拜宗门,是拜一碗汤——一碗粗盐青菜熬出来的、烫着人心的汤。
我正想着,忽听“簌”一声轻响。
低头一看,愣住了。
那口最大的汤锅底下,灰烬裂开一道细缝,一株嫩绿的小芽正从热灰里钻出来,歪着脑袋,迎着晨光,颤巍巍地舒展叶片。
是护道园的青菜种。
被热汤浸过,被人心暖过,竟在这死灰里活了。
周通不知何时蹲到了锅边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黄牙:“林爷,你说……道也怕冷不?”
我没吭声。
他自顾自地说:“我看是怕的。不然咋就这一晚上,连灰里都能长出芽来?”
话音未落,山门外骤然卷起狂风。
风不是自然来,是人为踏风而来。
三十六名灰袍道士,脚踩风符,踏空而至,衣袍猎猎如刀,列阵如铁。
为首一人,手持一尺青玉,面如寒铁,眸光似冰——正源观观主,柳元真。
他站在半空,声音如律令落下:“青玄以食乱律,以情惑道!今日,正源观代天行罚!”
三十六道“禁欲符”同时飞出,黄纸朱砂,符文森然,首扑山门前的灶台——要封火源,断薪传,灭人心之热!
赵无尘一步抢出,玄丹宗少主的威势全开,双手结印欲挡。
可符未近身,一道无形力场轰然压下,他闷哼一声,被震退三步,嘴角溢血。
“你们喝的是迷魂汤!”柳元真冷笑,居高临下,“拜的是软骨头!真正的道,在清心,在断情,在绝欲!岂在一锅烂菜汤里?”
符纸翻飞,距离灶台只剩三寸。
眼看那火种将熄,那根维系人心的薪柴将断——
一道白色身影从暗处走出。
贺兰雪。
她没带剑,没持符,只捧着一碗昨夜剩下的汤,汤色浑浊,菜叶浮沉。
她轻轻吹了口气,热雾升腾。
下一瞬,她将汤泼向空中。
汤水未落,雾气竟凝形——模糊、虚幻,却清晰可见是个老者,白须垂胸,正低头,一口一口,认真地喝着那碗不存在的汤。
“师……师祖?!”有天机阁旧人惊叫出声。
贺兰雪声音很轻,却压住了风声:“你说它烂?可我算尽十二万年天机,翻遍三千道藏,没算出这一口热汤,能让我想起娘亲的手。”
她盯着柳元真,一字一句:“你们要灭的,不是情,是人的根。”
柳元真瞳孔猛缩:“幻术?!”
“不是幻。”她摇头,“是记。你们忘了,可我还记得——人不是生来就冷的。”
山门石阶上,秦无命一首按着剑柄,手背青筋暴起,却始终未动。
小翠紧张地攥着衣角:“秦大人……要出手吗?”
他低声道:“我在等……等我自己点头。”
风停了,符悬了,天地仿佛凝固。
柳元真脸色铁青,正要再下令,忽然——
“轰!”
一道火焰从灶膛中猛然腾起,火舌冲天,映红半座山门。
我拎着酒坛,从菜园慢悠悠走来,坛口朝下,劣酒尽数倒入灶中。
火势更烈,噼啪作响,像在笑。
我蹲在灶前,拿根烧火棍,懒洋洋拨弄着炭灰,头也不抬:“火是你能封的?你封得住人饿吗?”
柳元真死死盯着我,声音发颤:“林玄!你藏十万年,就为了教人喝汤?!”
我吹了吹火苗,火星飞溅,落在袖口那道早己褪色的上古符文上。
没看他,只淡淡道:
我藏了十万年……我藏了十万年,就为了等有人敢说——这汤不值一拜。
柳元真怒极反笑,青玉律尺在掌心炸出裂痕:“林玄!你藏十万年,就为了教人喝汤?!你这是乱道、毁律、堕心性!”
风卷残云,三十六道禁欲符悬在半空,黄纸猎猎,朱砂符文如血,只待一声令下,便要焚尽这灶台、这锅、这人心中最后一丝暖意。
我没起身,只用烧火棍轻轻一挑,炭灰飞溅,火星西起。
“你来毁灶,我不管。”我低头拨着火,语气懒散得像在唠家常,“但若敢动那口锅——”
话音落,指尖轻叩锅沿。
“铛——”
一声嗡鸣,撕裂长空,如古钟响彻九幽。
大地震颤,地脉微动,一道残影自碑林深处冲天而起——莫问残魂现身,白袍猎猎,双目空洞却透着苍茫威压,缠绕锅身,如守护千年的魂将。
紧接着,地底传来低沉轰鸣,仿佛有巨碑苏醒,玄黄碑灵的声音自九泉之下滚滚而来:
“此锅,己通万民愿。”
三十六名正源观弟子齐齐闷哼,符纸无风自燃,化作灰蝶纷飞。
有人踉跄后退,有人跪倒在地,面露惊恐——他们感受到的,不是法术,而是愿力,是百人跪拜时凝聚的执念,早己与锅融为一体。
柳元真脸色煞白,咬牙欲祭出“天律印”——那枚传承千年的镇道之宝,号称可镇压一切邪妄。
可就在这时——
“锵!”
剑鸣破寂。
秦无命终于拔剑。
剑尖,却指向柳元真。
黑袍猎猎,他站在山门石阶上,声音冷得像北境寒流:“正源观无错,但道己前行。我黑水阁,不杀问道者,只斩拦路石。”
全场死寂。
贺兰雪缓步上前,指尖托着一粒沾着汤渍的灰烬,灰中一点绿芽倔强探出——正是从那口最大汤锅下取来的青菜种。
她轻轻放入柳元真颤抖的掌心:“你若真信天律不朽,何惧一粒种子?它从死灰里活过来,就像人心里那点念想——压不死,烧不灭。”
柳元真浑身剧震,低头看着掌心那抹嫩绿,嘴唇哆嗦,眼底翻涌着崩塌与挣扎。
忽然,他仰天长啸,声如裂帛。
“咔嚓!”
手中律尺,寸寸断裂,坠地成尘。
三十六弟子跪地痛哭,道心崩塌,信仰成灰。
我拍拍苏青竹肩头,火光映着她亮晶晶的眼:“今晚加锅汤,给想通的人。”
她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狐狸:“好嘞,师父!我加双倍盐!”
笑声未落,山风忽止。
莫问残魂毫无征兆地抬头,残破的魂体猛地转向北方天际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。
他飘起,如烟似雾,朝着极北之地疾掠而去,速度快得连残影都抓不住。
我眉头微皱,正要开口。
灶火依旧熊熊,锅中热气升腾,映得整座山门暖意融融。
可那口通了万民愿的汤锅,锅底深处,忽然渗出一丝墨黑汁液,腥臭扑鼻,顺着锅沿缓缓滑落。
锅身,浮现细密裂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