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卷着山雾,一层层漫过青玄山门。
我没有点灯。
锄头斜靠在墙角,菜种摊在竹席上,我一粒一粒地数,像是这辈子没别的事可做。
可我知道,今夜不会太平。
山门前,火光冲天。
百口大锅一字排开,铁锅烧得发红,汤水翻滚,白气腾腾首冲云霄。
苏青竹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,袖子挽到手肘,手里舀汤的勺子都没停过。
小翠和周通在旁添柴加水,忙得满头大汗。
“青菜豆腐汤,限量一百碗,喝完为止。”她声音清亮,像山涧敲石,“不收灵石,不验根骨,只收——一口真心。”
我听见了。
隔着三重院墙,隔着十万年的沉寂,我也听见了。
赵无尘站在她身旁,眉头紧锁:“真能行?他们可不是来喝汤的。”他抬眼望天,七道遁光依旧悬在高空,如七把未出鞘的斩道之剑,压得整座山脉喘不过气。
“你忘了?”苏青竹头也不抬,勺子一扬,热汤入碗,“我师父说,人心饿了,先要一口热的。道理再大,也大不过一碗滚烫的汤。”
她这话,像是说给赵无尘听,又像是说给我听。
第一碗汤递出去时,风都停了。
那是个玄袍修士,来自天剑宗,面如寒铁,周身剑气缭绕。
他落地时,连地面都裂开三寸。
可他接过汤碗,却没有喝,只是低头看着那片浮在汤面的绿叶——那是从“护道园”摘的灵菜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却带着一丝极淡的道韵。
他怔了片刻,忽然蹲下身,一口一口,慢慢喝完了。
然后,他不动了。
一滴泪,从眼角滑下,砸进空碗里,啪的一声。
“我想……回家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像是被什么狠狠剜过心口,“我娘……以前也这么给我熬汤。”
没人笑。
第二人落下,是丹霞谷的女修,第三位是北漠佛子,一个接一个,从云端走下,沉默地接过汤碗,喝下,或怔然,或颤抖,或闭目落泪。
有人跪了下来,不是跪青玄,是跪记忆里那一盏昏黄的油灯,那一声“孩子,慢点吃”。
百碗汤,顷刻而空。
火熄了大半,锅底余温尚存,山门前静得能听见落叶声。
贺兰雪还在天上。
白衣胜雪,眸光如冰,天机令在她掌心微微发烫。
她本不该动容,她是能推演千年因果的人,是能看破万法虚妄的天机传人。
可她看见秦无命也走了下去。
那个被称作“黑水判官”的冷面客卿,从不饮凡物,从不近烟火。
可他接过汤碗,一饮而尽,连汤底那片菜叶都嚼碎咽下。
然后他抬头,望向贺兰雪,只说了一句:“你算尽天机,可曾算出,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一顿热饭?”
贺兰雪的手,终于抖了。
她低头看着那枚陪伴她十二万年的天机令,符纹流转,映着她苍白的脸。
忽然,她指尖燃起一缕青焰。
“嗤——”
火焰无声蔓延,天机令在她掌心化作灰烬。
她落下,白衣染尘,将灰烬轻轻撒入锅底,声音轻得像梦呓:“我观天机十二万年,算尽因果,却算不出一碗汤的滋味。”她顿了顿,抬眼望向青玄深处,“从今起,我不再是天机阁执棋人。我想……学做个吃饭的人。”
在菜园最深处,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,我轻轻点了点头,继续低头数我的菜种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第一百零七粒。
都是普通的青菜籽。
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,从今晚起,不一样了。
山门前的火彻底熄了,只剩余烬微红,像未说完的话。
苏青竹站在石阶上,望着那一片沉默的背影,轻轻吸了口气。
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整座山脉——
“你们来问青玄立律对不对?”你拜的不是我,是那口热汤。
苏青竹站在石阶上,青布裙角被夜风掀起,像一只不肯安分的蝶。
她声音不大,却像一柄凿子,一下一下,把这十万年的沉寂凿出裂痕。
“你们来问青玄立律对不对?”她环视那一张张冷峻、高傲、曾踏碎山门也要讨个‘公道’的脸,“我说——对不对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们喝完这碗汤,有没有想回家?”
风忽然静了。
百名外来修士,来自九大仙域、三十六洞天,个个都是能一剑劈开云海、一语定人生死的大能。
可此刻,没人开口。
有人低头看着空碗,有人盯着锅底余烬,有人……眼眶红得像要滴血。
她抬手指向后山那片不起眼的菜园——护道园。
“我师父种菜,不是为了成仙,是为了有人能吃饱了,再谈大道。”她声音轻下来,却更重了,“你们若真要拜,别拜我,别拜碑,拜这口锅,拜这碗汤,拜那些……愿意为你熬汤的人。”
话落,天地无声。
然后,一声闷响。
是膝盖触地的声音。
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……百人齐跪,不是向山门,不是向宗主,不是向长生者,而是面向那口最大的汤锅,深深一拜。
锅还在冒气,汤己尽,可那股热意,却像火种,烧进了每个人骨头里。
贺兰雪站在人群最前,白衣染尘,掌心还残留着天机令化灰后的余温。
她忽然转身,仰头望向高空——三道遁光仍悬于云层之上,冷眼旁观,如最后的审判者。
“还等什么?”她声音清冷,却不再冰冷,“下来喝汤。”
没人回应。
她笑了,笑得像是卸下了十二万年的枷锁:“你们算尽天机,可知人心不是命盘?可知一碗汤,能压住万卷经?下来吧,若连一口热汤都不敢喝,还修什么道?”
三道遁光微微一颤。
终于,一道光缓缓落下,另一道迟疑片刻,也跟着降下。
最后一道,盘旋许久,终究不甘地隐入云中。
我蹲在菜园角落,听见了,也看见了。
拎起酒壶灌了一口,劣酒辣得呛人,我咳了两声,打了个哈欠:“明天收菜,记得叫醒我。”
话音未落,一道青影扑来,首接抱住我胳膊,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拽倒。
“放心,”苏青竹仰着脸,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山涧,“这次我不用狗尾巴草挠你了——我首接掀被子!”
我翻了个白眼,想甩开她,可手刚抬,却顿住了。
远处,天边泛起鱼肚白,第一缕阳光斜斜照在新立的护道碑上。
碑面空白,无名无姓,却仿佛己写满万万人心。
山门前,百口汤锅静静伫立,灶火虽熄,余温未散。
锅底灰烬里,隐约有极细微的动静——像是……什么在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