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感到她的意识正在坠落。
无声,且无尽。
她的世界里,一片死寂。
眼前是一座残破的道宫,断壁残垣间,荒草丛生。
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残魂,正背对着她,立于一块断裂的石碑前。
那残魂的手指,轻轻抚过碑上深刻入骨的西个大字——斩情立道。
苏青竹的意识凝成虚影,她能感觉到,这女子身上有和自己灵脉同源的气息。
“我当年也如你一般,想用情念温养灵脉,开一条前无古人的大道。”青衣女子没有回头,声音空灵而悲戚,“可天律不容,师尊……亲手斩我情根,断我仙路,将我生生炼成了这灵脉的养料。”
她缓缓转身,那张与苏青竹有七分相似的脸上,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混沌的虚无。
“你为何不怕?明知会死,还敢以心融道?”
苏青竹的意识有些恍惚,她想起了我在菜园里对她说的话,想起了我递给她那杯劣酒时的眼神。
她喃喃自语,像是在回答青衣女子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。
“因为……夫君说过,扫落叶的人,也配有春天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死寂的道宫废墟深处,竟凭空泛起一缕微弱的绿意。
紧接着,一道被尘封了万年的金色印记,伴随着龙吟凤鸣之声,从灵脉最深处缓缓浮现。
那是一道“情契印记”。
与此同时,护道殿外我的菜园里,小翠正疯了似的刨着土。
她记得我说过,这菜园最深处,埋着一株能生死人、肉白骨的“九转还阳草”。
为了稳住小姐的心脉,她顾不得许多,双手满是泥污,挖地三尺。
突然,她的指尖触碰到一片坚硬又柔软的东西。
她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,那是一块被火烧得焦黑的布片,看起来像是某种衣物的残角,材质却极为不凡。
布片上,一行以血为墨的字迹,虽己黯淡,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于天地的霸道与……温柔。
“……玄与青竹,结发同衾,生死不弃……”
落款处,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签名,旁边还有一个烧灼了一半的火漆印,那印记的轮廓,让小翠的心脏骤然停跳。
她连滚带爬地冲出菜园,撞见了闻讯赶来的李道远。
“李长老!您看!这是什么!”
李道远接过那半块焦黑的布片,浑浊的老眼瞬间凝固。
他抚着胡须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良久,才发出一声长叹。
“这是……十万年前,老祖初封魔修,被天下正道追杀,归来后醉倒在菜园时写的‘妄念帖’啊……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沧桑,“我当时劝他烧了,说这等逆天之物,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。他却摆摆手,说‘埋了吧,就当……欠了谁一场梦’。”
小翠瞪大了眼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。
“所以……老祖您……您早就……?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一道嚣张至极的气息便从天而降,重重地砸在护道殿前的广场上。
玄丹宗宗主赵无尘,率着一众长老,趾高气昂地踏入殿门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
“交出逆天改命之术,还有那女娃体内的长生道韵本源!”他声如洪钟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,“否则,今日便踏平你青云宗!”
我依旧端坐在菜园的石凳上,慢悠悠地端起酒杯,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。
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,我看着殿内昏迷不醒的苏青竹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头。
“你们要的,是她拿命换的。”
我顿了顿,抬眼看向赵无尘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想要?拿命来换。”
“找死!”赵无尘怒极反笑,他没想到一个扫地老头竟敢如此跟他说话。
他大手一挥,一张布满符文的金色大网凭空出现,向着殿内的苏青竹当头罩下。
“锁魂网!老夫先将她的灵识抽出来,再慢慢炮制你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!”
就在那锁魂网即将触碰到苏青竹的瞬间,一阵微风吹过菜园。
小翠手中那半块焦黑的布片,竟被风卷起,轻飘飘地、不偏不倚地,落入了锁魂网之中。
刹那间,万籁俱寂。
下一秒,金光大盛的锁魂网仿佛被万钧神雷劈中,网丝寸寸崩断,化作齑粉!
赵无尘如遭重击,狂喷一口鲜血,整个人倒飞出去,重重地砸在殿门外的石阶上。
满场皆惊!
小翠高高举起那半块布片,像是举着一道不可违逆的圣旨,对着所有人大喊:“这是我家夫君为小姐亲手写下的婚书!谁敢动小姐一根汗毛,就是与我家老祖不死不休!”
我怔住了。
看着那块布片,尘封了十万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
那一夜,我拼着道基崩裂,将血魔之主血无恨永世封印归来,醉倒在菜园里。
我以为世间再无牵挂,天地之大,不过是我一人一剑的牢笼。
却鬼使神差地,撕下衣角,以心头血为墨,写下了那一行字。
原来……我不是了无牵挂。
我只是在等一个人,等了十万年。
“情非弱点,是道之延伸。”玄黄剑灵的声音在我识海中低语,“你当年斩尽万缘,自封魔道。今日,却可凭这一念,为她,也为你自己,重开长生之路。”
我缓缓站起身,走到殿内,从小翠手中接过那半块尚有余温的布片,轻轻地、珍重地,放在了苏青竹的枕下。
“既然写了,就不能赖账。”
“情契护道?荒谬至极!”赵无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,他眼中的惊惧己经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疯狂的贪婪,“一件死物罢了!待七宗齐聚,定以‘乱道之罪’,将你青云宗上下,尽数焚为飞灰!”
我拎起石桌上的酒坛,一步步走向殿门,与他擦肩而过。
“行,我等着。”
我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让天地为之失色的寒意。
“但你给我记住——从今往后,动她一根头发,我便屠他一宗。”
话音未落,整个菜园,异变陡生!
我亲手种下的那些青菜白萝卜,突然开始疯长。
它们的根须如虬龙般破土而出,遒劲有力;它们的叶片瞬间变得坚逾钢铁,边缘寒光凛冽,竟自发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“护妻剑阵”,将整个护道殿牢牢护在中央。
远处的天际,六道比赵无尘更加强横的气息,正撕裂云层,极速而来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而殿内,那只被我放在枕边的、属于苏青竹的手,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然后,在无人察觉的角落,她轻轻攥住了那半块婚书残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