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滴答…滴答…”
冰冷的水滴声,不知从病房哪个角落传来,固执地穿透隔音软包墙壁的阻隔,钻进顾承泽的耳膜。那声音仿佛带着钩子,一下下刮擦着他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。他蜷缩在病房冰冷的角落,身体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墙壁,试图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。曾经合体的条纹病号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,像一张松弛的、褪了色的皮。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曾经精心打理的金丝眼镜早己不知所踪,那双曾经闪烁着精明与野心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浑浊的、布满血丝的惊恐,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警惕地扫视着这个纯白的、柔软的牢笼。
门锁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在顾承泽死寂的世界里激起滔天巨浪!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,指甲深深抠进墙壁柔软的填充物里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、野兽般的呜咽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
门开了。一个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色护士服的女人走了进来。她约莫西十多岁,身材微胖,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笑容,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,标准得令人心头发毛。她手里端着一个光亮如镜的不锈钢托盘,托盘上,三支玻璃注射器整齐地排列着,针筒里盛满了清澈透明的液体,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,折射出冰冷、无机质的光芒。那细长的、闪烁着寒芒的针尖,如同毒蛇的信子,无声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“仪式”。
护工哼着歌。那调子轻快、跳跃,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忧无虑,像春日里穿过林间的小溪,叮叮咚咚。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蜷缩在墙角的顾承泽面前,俯视着他,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,甚至加深了几分。
“顾先生,早上好呀。”她的声音甜得发腻,像裹了厚厚一层糖霜,“该打针了哦,今天又是充满‘希望’的一天呢!”
“不…不要过来…”顾承泽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,他拼命地向后缩,身体几乎要嵌进墙壁里,“滚开!别碰我!我没病!我没疯!” 嘶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,却被厚厚的软包墙壁吸收了大半,显得沉闷而绝望。
护工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,仿佛只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。她熟练地放下托盘,拿起一根压脉带。那根黄色的橡胶管,在她肉乎乎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。“来,顾先生,乖一点,”她的声音依旧甜蜜,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一把抓住顾承泽枯瘦如柴、布满青紫色针孔的手臂。冰凉的橡胶管紧紧勒住他上臂的皮肤,迅速勒出一道深痕,暴露出皮下脆弱的、微微搏动的青色血管。“姜小姐托我给您带个好呢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用沾着消毒液的棉签在那片脆弱的皮肤上粗暴地涂抹着,冰冷的触感让顾承泽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。
“姜…璃…”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带着高压电流的鞭子,狠狠抽在顾承泽的神经上。他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极致的恨意和恐惧交织的火焰。
就在这时,病房墙壁上悬挂的液晶电视屏幕,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。一阵舒缓的财经频道开场音乐过后,画面切入了一间装修奢华、视野开阔的演播室。聚光灯下,姜璃端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极简、质感高级的烟灰色西装套裙,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。颈间那条标志性的珍珠项链温润生辉,其中一颗珍珠上微小的缺口,在强光下并不显眼,却像一枚隐秘的勋章。她的妆容精致而冷淡,眉眼间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与疏离,仿佛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完美的寒冰。与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、状若疯魔的顾承泽,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触目惊心的对比。
“姜董,恭喜璃资本成功以1.8亿的价格,拍得赵氏集团核心的青龙港码头经营权。”主持人笑容可掬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,“业内普遍认为,这个价格堪称‘奇迹’,您是如何在众多强劲对手中,精准地以如此低价拿下这块‘黄金蛋糕’的?”
姜璃微微侧头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、却足以掌控一切的弧度。她抬起手,姿态优雅地拂了一下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。镜头敏锐地捕捉到她修长白皙的右手无名指上,一枚硕大的、切割完美的蓝宝石戒指,在聚光灯下折射出深邃而冰冷的光芒,像一颗凝固的、来自深海的寒冰。
“商业的本质,是价值的发现和风险的把控。”她的声音透过电视喇叭传来,清冷、平稳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顾承泽的耳中,“我们璃资本,只是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看到了某些资产…在特定持有者手中不断贬值的必然趋势。当风险累积到临界点,价值就会回归它应有的位置。我们,不过是顺应了…清算的规律。”
“清算”两个字,被她用极其平静的语调说出,却像两把重锤,狠狠砸在顾承泽的心口!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光彩照人、掌控一切的脸,盯着她指尖那枚灼灼生辉、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所有失败的蓝宝石戒指!那是姜家的传家宝!是他曾经觊觎、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!现在,它戴在姜璃手上,成了她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,而他,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蜷缩在这里!
“啊——!!!”顾承泽猛地爆发出比之前凄厉十倍的嘶吼!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炸弹,从墙角弹了起来,布满血丝的眼睛凸出,死死盯着电视屏幕,额头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!“姜璃!贱人!是我的!都是我的!码头!姜家!都是我的!我没疯!放我出去!我要杀了你!杀了你!!!”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,疯狂地扑向电视屏幕,仿佛要冲进那虚幻的光影里,将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撕成碎片!
“砰!”
他的身体狠狠撞在了墙壁厚厚的软包材料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弹倒在地,狼狈不堪。他挣扎着想再次爬起,却因为虚弱和极致的愤怒而徒劳地抽搐着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破风箱般的声音。
护工自始至终都带着她那标准而诡异的慈祥笑容,冷眼旁观着这场歇斯底里的独角戏。她甚至没有去扶他,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了一支注射器,轻轻弹了弹针管,排掉前端那一点点微小的气泡。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。
“顾先生,您看,您又不乖了。”护工的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,她蹲下身,靠近倒在地上的顾承泽,胖乎乎的手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还在徒劳挣扎的手臂。那根勒着压脉带的胳膊,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绝望地凸显出来。“情绪激动对身体可不好。来,打一针就舒服了,乖乖的哦。”
顾承泽惊恐地瞪大眼睛,看着那冰冷的针尖离自己脆弱的皮肤越来越近!他能清晰地看到针尖上凝聚的那一滴小小的、透明的液体——生理盐水!又是生理盐水!这该死的、毫无作用却又象征着无尽折磨的盐水!
“不!不要!滚开!这不是药!是水!是水啊!你们要害我!姜璃派你们来的!她要害死我!”他疯狂地扭动着身体,试图挣脱,但护工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。
护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、近乎残忍的玩味。她哼唱的歌谣调子,在顾承泽绝望的嘶吼中,非但没有停止,反而更加清晰、更加欢快了。那旋律…那跳跃的、带着某种熟悉感的旋律…
顾承泽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!
这调子…
“啦啦啦…啦啦啦…”
欢快、轻盈、无忧无虑…像香槟杯碰撞的脆响,像游艇甲板上随着海风飘荡的裙摆,像…那个改变了他和姜璃命运的海上狂欢之夜!
就是这首曲子!在“海妖号”游艇的顶层甲板上,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!在他假意温柔地搂着姜璃,欣赏着虚假的星光,盘算着如何将她推下深渊时,流淌在空气中的旋律!每一个音符,都曾伴随着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和即将得逞的狂喜!
而现在,这首象征着罪恶起点的歌谣,却由一个面目可憎的护工,用甜得发腻的嗓音哼唱着,伴随着冰冷的针尖,再次刺入他的生命!
针尖,毫无怜悯地刺破皮肤,精准地扎进了那根饱受摧残的静脉。冰冷的液体被缓缓推入。
“乖…”护工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,她轻轻拍打着顾承泽因痛苦而僵首的手臂,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婴儿,“该吃‘糖丸’了。吃了‘糖丸’,好好睡一觉…梦里,说不定能回到你的游艇上呢?”
“唔…”顾承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、像是被扼住的呜咽。生理盐水注入血管的冰冷触感,与那首刻入骨髓的、代表着他最得意也最失败时刻的童谣旋律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、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!
他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天花板惨白的光,那光晕里,仿佛又出现了“海妖号”迷离的灯光,出现了姜璃坠落前那双瞬间从迷蒙转为惊骇、最终化为刻骨恨意的眼睛…耳边,是护工那越来越模糊、却越来越清晰的哼唱,与记忆深处游艇上的喧嚣背景音完美重叠…
“啦啦啦…啦啦啦…”
甜蜜的童谣,冰冷的针剂,将他死死钉在了这场由他自己亲手开启、由姜璃亲手为他打造的,永无止境的循环地狱之中。生理盐水带来的不是平静,而是更深沉的绝望—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地狱,却永远无法逃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