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溪村的岁月,在虹桥的来去与玉簪的静默守护中,如同村边那条复流的小溪,淙淙流淌。祠堂里供奉的玉簪,成了村子真正的“心”。它不再仅仅是云娘牺牲的象征,更成了连接人间与月宫、维系着一种神秘平衡的信物。村民们笃信,正是这根簪子的存在,使得那道绚丽的虹桥能一次次如约而至,带来云娘和她母亲的无声探望。
日子久了,一种近乎神圣的习俗在暮溪村扎根。每逢朔望之日(农历初一、十五),月相盈亏轮转之际,李伯便会亲自开启祠堂沉重的木门。在全体村民肃穆的注视下,他小心翼翼地请出供奉在洁净高台上的玉簪。簪子被安放在一个铺着柔软深蓝绸缎的托盘中,由村中最年长的几位老人守护着,郑重地抬上村口的望虹台。
望虹台在月华下泛着清冷的光。玉簪被置于最高处平台中央特制的石凹内。那一刻,仿佛整个天地都屏住了呼吸。皎洁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玉簪之上,那温润的玉质便如同被唤醒一般,由内而外地透出莹莹清辉。那光芒并不刺眼,却纯净得仿佛能涤荡灵魂,流转不息,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。每一次,当玉簪沐浴在满月清辉中达到最亮的瞬间,望虹台周围的空气中,便会弥漫开一种若有若无、沁人心脾的月桂幽香。村民们深深呼吸着这神圣的气息,心中充满了安宁与感激,仿佛真的感受到来自月宫的温柔注视。
李伯的孙子李昭,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。少年身形瘦削,眉眼间却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。他最喜欢做的事情,就是坐在望虹台最底层的石阶上,仰望着高台上沐浴月华的玉簪发呆。别的孩子追逐打闹,他却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,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石台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单。
“阿昭,又在这儿发呆呢?”李伯有时会走过来,粗糙的大手按在孙儿单薄的肩头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。这孩子,自打他娘在永夜后的虚弱里病逝,爹又在一次进山寻找更好的石材时遭遇塌方一去不回后,就变得越来越沉默。
李昭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胶着在月光下流转生辉的玉簪上,声音很轻:“爷爷,您说……云娘姑姑和她娘,在月亮上,真的能看见这簪子亮起来吗?她们……会不会冷?”
李伯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他顺着孙儿的目光望去,那玉簪的光芒似乎也映入了他的眼底。“能看见,一定能看见。”他斩钉截铁地说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簪子亮了,就是告诉她们,咱们都好,咱们……都念着她们呢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来,“月宫……有桂树,有云娘姑姑在,她娘……不会冷的。”
李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缝隙里顽强钻出的一株嫩草。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,对那根冰冷玉簪的、对传说中月宫亲人的亲近感,在他心底悄然滋生。他总觉得,那玉簪散发出的清辉里,有一种让他莫名心安的力量。
又是一个朔日。天空阴沉沉的,厚重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,沉甸甸地压在山峦和村舍之上,将月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九霄云外。暮溪村提前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昏暗里。
祠堂内,气氛异常凝重。摇曳的烛光在人们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。玉簪静静躺在深蓝绸缎上,失去了月华的滋养,它显得格外沉寂,温润的光泽仿佛也黯淡了几分。
“伯老,这……今晚还迎簪上台吗?”一位老者忧心忡忡地问,“云层这么厚,一丝月光也透不下来啊。”
李伯布满皱纹的脸绷得紧紧的,沟壑显得更深了。他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又低头凝视着毫无反应的玉簪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,最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取代。“上!”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规矩不能破!云娘和她娘……在看着!就算没有月华,心诚则灵!咱们的心意……簪子能懂!”
村民们面面相觑,最终无人反驳。李伯亲自捧着托盘,步履比往常更加沉重,一步步踏上望虹台冰冷的石阶。身后跟着沉默的人群,每一步都踏在压抑的心跳上。
望虹台顶,风更大了,带着潮湿的土腥气,吹得人衣袂翻飞。玉簪被安放在石凹中,如同沉睡。没有月光,只有祠堂带来的几盏风灯在黑暗中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,将玉簪和周围人们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,扭曲晃动。黑暗像粘稠的墨汁,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,试图吞噬这石台上微弱的光明和那份固执的期盼。李伯和几位老人围坐在玉簪旁,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星火的守夜人,沉默地对抗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。台下的村民们也无人离去,或站或坐,在压抑的寂静中焦灼等待,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。
李昭缩在望虹台最底层背风的角落,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。他仰着头,努力想穿透那厚重的云层,看向月亮应该在的位置。没有光。只有无边无际、令人心慌的黑暗。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和失落感,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,比失去爹娘时更甚。他下意识地抱紧膝盖,把头埋了进去,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处不在的、仿佛带着恶意的黑暗。
时间在沉重的黑暗中缓慢爬行。就在困倦和寒冷开始侵袭台上守夜的老人们时,异变陡生!
一股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冷气流,如同毒蛇吐信,倏然从望虹台背阴面的阴影死角里窜出!它并非实质的风,更像是一缕凝聚的、纯粹的“影”,带着一种贪婪的、令人汗毛倒竖的恶意,目标极其明确——石凹中那枚毫无光华、沉寂如石的玉簪!
这缕阴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,几乎是贴着地面无声滑行,瞬间就扑到了玉簪上方!它没有形体,却带着强烈的攫取意念,猛地向玉簪包裹下去!
“什么东西?!”李伯第一个警醒,厉声大喝,昏花的老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!他本能地伸手去护玉簪。
然而,那阴影的速度更快!它如同拥有生命般,在触碰到玉簪的刹那,竟然分化出数道更细的黑丝,如同活物的触手,瞬间缠绕住玉簪的簪身,一股强大的、冰冷的吸扯之力骤然爆发!
“嗡——!”
沉寂的玉簪猛地一颤!簪体内部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触动、激怒了!一点极其微弱、却纯粹到极致的银白光点,如同沉睡的星辰被惊醒,在簪心深处骤然亮起!紧接着,一股强大而神圣的排斥力量,带着月华特有的清冷与不容亵渎的威严,轰然从簪体内部爆发出来!
“嗤啦——!”
如同滚油泼雪!缠绕在玉簪上的阴影触手瞬间被这股爆发出的神圣力量灼烧、撕裂!空气中响起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、又饱含痛苦与惊怒的无形嘶鸣!
那缕偷袭的阴影如同被重锤击中,猛地倒卷而回,迅速缩回望虹台边缘的阴影里,凝聚成一个模糊扭曲、比夜色更深沉的人形轮廓!那轮廓似乎受了重创,剧烈地波动着,一双完全由更浓墨的黑暗构成的“眼睛”,死死地、怨毒地“盯”了一眼石凹中光芒一闪即逝、重归沉寂的玉簪,又扫过惊怒交加、纷纷起身扑来的李伯等人。那目光中的贪婪、怨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,如同实质的冰锥,刺得所有人遍体生寒。
下一刻,那黑影猛地一晃,如同破碎的墨滴,无声无息地融入望虹台巨大的阴影之中,彻底消失不见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阴冷粘腻的恶意,以及玉簪周围石凹里几缕迅速消散的、被灼烧过的淡淡焦痕,证明着方才惊心动魄的刹那。
“追!”李伯目眦欲裂,嘶声吼道,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就要冲向黑影消失的方向。
“别追了!”旁边一位眼尖的老者一把拉住他,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,手指着黑影消失处的石栏阴影,“你看那!”
借着风灯昏暗的光,只见那片阴影覆盖的石面上,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、散发着微弱焦糊味的印记——并非鞋印,而是某种扭曲的、仿佛兽爪又似枯枝的奇特烙印!烙印的边缘,还残留着几缕极细的、如同被烧焦的藤蔓般的黑色丝絮,正迅速化为飞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