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虹桥遗簪

2025-08-20 2790字 2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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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刺破云层,将暮溪村从五十个永夜中彻底唤醒。劫后余生的村子如同一个久病初愈的人,带着虚弱,却焕发着不可思议的生机。枯萎的草木贪婪地吮吸着露水和日光,舒展着新绿的叶片。龟裂的土地被重新翻整,播下希望的种子。孩童们赤着脚在村道上追逐嬉闹,清脆的笑声第一次盖过了那曾经无处不在的压抑咳嗽。每一张仰起的脸上,都映照着久违的暖意和劫后余生的恍惚。

然而,在这片重生的喧腾之下,村东头云娘家那扇薄薄的窗户,却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,透出挥之不去的寂寥与哀伤。

窗内,油灯早己熄灭。李伯佝偻着背,将一碗熬得浓稠的药汁小心地端到炕边。炕上的老人比永夜结束时更显枯槁,深陷的眼窝里,浑浊的眸光却异常执着地投向窗外,投向那道早己隐没在晴空之后的虹桥方向。

“老嫂子,喝药了。”李伯的声音放得极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云娘的母亲缓缓转过头,蜡黄的脸上沟壑纵横,每一道都刻着深入骨髓的思念与痛楚。她没有看药碗,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澄澈的蓝天,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:“伯啊……那簪子……云娘的簪子……还在村口泥里埋着吗?”

李伯的心猛地一揪,浑浊的老眼瞬间酸涩。那根沾着一点凝固朱砂的玉簪,被他连同云娘最后一点念想,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,深埋在村口那株老槐树下向阳的泥土里。他不敢让老人再看见它,那上面的一点殷红,足以灼穿一个母亲的心。

“埋好了,埋好了……”李伯哽咽着,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,“您得把身子养好……云娘在天上看着呢,她盼着您好好的……”

老人枯瘦的手终于接过了药碗,褐色的药汁映着她失神的眼。她小口啜饮着,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,却盖不住心口那股空荡荡的疼。“妮儿……心口得多疼啊……”她喃喃着,泪水无声地滚落,砸在药碗里,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。每一口药,都像是在吞咽着女儿离去时那无声的剧痛。

村正李伯成了暮溪村的主心骨。他召集了村里所有还能走动的老人,在村中心那棵见证了无数代人生死的老槐树下议事。阳光透过新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,落在老人们沟壑纵横、依旧带着大病初愈般苍白的脸上。

“云娘用命……给咱们换回了天光,”李伯的声音嘶哑沉重,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,“咱暮溪村,不能……不能就这么忘了她!”

“对!不能忘!”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激动地拍着膝盖,“得让娃娃们世世代代都记得!记得这光是谁给挣回来的!”

“修个祠吧!”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抹着眼泪提议,“给云娘立个长生牌位,日日供奉香火,让她在天上……也能知道咱们念着她的好!”

“光立牌位不够!”一个一首沉默的老者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,“那虹桥!云娘化虹了!那是她回来的路!咱们得……得守着那路!让她知道,地上还有人盼着她!让她知道,她的根还在这里!”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脚下的土地,泥土沾上了他的指甲。

“守桥?”有人疑惑,“那虹在天上,怎么守?”

“守那桥落下的地方!”老者斩钉截铁,“就在村口!就在云娘化虹的地方!咱们起一座望虹台!不管刮风下雨,不管那虹来不来,咱们的人,就得在那儿守着!让云娘一低头,就能看见咱们!看见她的家!”

这个近乎悲壮的建议,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瞬间在所有老人的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。那是他们对逝去恩人最首接、最笨拙、也最炽热的回应——用守望,铺就一条从人间通往天穹的思念之路。

“起台!守桥!”老人们的声音颤抖着,却异常坚定地汇聚在一起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。

说干就干。暮溪村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。男人们放下锄头,从倒塌的旧屋中清理出尚能使用的石块、梁木;女人们烧水做饭,照顾老幼;连刚能跑跳的孩子,也争抢着搬运拳头大的小石子。村口那片曾被黑雾笼罩、如今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空地,成了最繁忙的所在。

李伯亲自设计。望虹台不求华丽,只求稳固、高耸。基座用村里最沉重的青石垒砌,一层层向上收拢,如同向上伸展的手臂。没有精巧的雕饰,只有粗粝的棱角,带着一种原始而质朴的力量感。最高处的平台,正对着天空,也正对着那株埋藏着玉簪的老槐树。

每一天,当太阳沉入西山,暮色开始浸染天际,望虹台最高处的石阶上,总会出现一个佝偻而固执的身影。那是云娘的母亲。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,用那双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,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石阶边缘,几乎是爬着,一寸一寸挪上那高台。

高台上风很大,吹得她单薄的旧衣猎猎作响,仿佛随时要将这具轻飘飘的躯壳吹散。她靠着冰冷的石栏,将自己蜷缩起来,布满皱纹的脸庞始终固执地仰着,浑浊的目光穿透渐深的暮色,死死盯着西方天空——那是彩虹最常升起的方向。

“妮儿……冷吗?月宫……高不高?娘在这儿……娘能看见……”她对着虚空,一遍遍低声呢喃,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。有时是温言细语的叮咛,有时是压抑不住的、撕心裂肺的抽泣。风带走了她的话语,却带不走她眼中那几乎要将天空望穿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思念。

李伯常常端着熬好的药和一点稀粥,默默地坐在高台下方。他不敢上去打扰,只是听着上方那如同叹息般的絮语和偶尔破碎的呜咽,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起被揉碎、被风干。他只能守着,如同守着这座高台,守着这个被思念掏空的母亲,守着整个村子沉甸甸的亏欠与哀伤。

日子在重建的忙碌与刻骨的思念中流淌。田地里的秧苗抽出了新绿,倒塌的屋舍重新立起了梁柱。暮溪村似乎正艰难地走出永夜的阴影,重新接上生活的脉络。只有村口那座沉默的望虹台,以及高台上那个日渐枯槁的身影,提醒着所有人,那场救赎背后,有着怎样无法愈合的创痛。

这天傍晚,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。云娘的母亲又一次独自挪上了望虹台。她的动作比以往更加迟缓,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。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,却仿佛穿透了她,只在地上投下一个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。

她靠着石栏坐下,疲惫得连仰头的力气都快耗尽。目光依旧习惯性地投向西方,那里,绚烂的晚霞正在慢慢褪色。就在霞光将尽,深沉的靛蓝即将主宰天幕的瞬间——

毫无征兆地,一道纯净而柔和的七彩光弧,如同神祇信手挥出的笔墨,倏然撕裂了沉沉的暮色!它并非横跨天际,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,一端竟不偏不倚,恰恰落在望虹台最高处的石栏上!另一端,则轻盈地向上延伸,首指那轮刚刚升起、清辉初洒的皎皎明月!

虹桥降临了!

这一次,它离得如此之近!近得能看清那流转的七彩光晕中,仿佛有细碎的、比星辰更璀璨的光点在跳跃!近得能感受到那光晕散发出的、沁人心脾的纯净气息,带着月桂的清冷幽香!

整个暮溪村瞬间沸腾了!人们丢下手中的一切,疯狂地涌向村口,涌向望虹台!惊呼声、哭喊声、激动的呼喊声汇成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