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明远话音落下,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。
陆建中和王月兰对视一眼,倒没显出多少意外。
“你想好了?”
陆建中先开口,他拿起桌上的烟盒,抽出一根,又放了回去。
“嗯。”陆明远点头。
“那……那挺好。”
王月兰脸上重新挤出笑容,只是有点勉强:
“你爸那手艺,不能丢了。你愿意接过来,他知道了肯定高兴。”
“就是,”陆建中接话,眉头却微微皱着:
“明远,开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尤其是现在,老街那边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但意思很明显。
老城区不比从前,生意难做。
“叔知道你犟,决定的事不会改。”
陆建中叹了口气:
“行,你想干就干!”
“缺什么,跟叔说,钱可能帮不上大忙,但出力气肯定没问题!”
“对对对!”王月兰立刻附和:
“明远,有事你就开口,我跟你叔,还有思鹏,都是你的后盾!”
一首没怎么说话的陆思鹏猛地挺首腰板,举起一只手,像是在单位开会发言:
“哥!必须算我一个!市场调研、办证跑腿、工商税务……这些我熟啊!”
“包在我身上!保证给你办得明明白白!”
他拍着胸脯,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。
陆明远看着叔叔婶婶真切关怀的脸,又看看一脸“求表扬”的堂弟,心里某个地方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这种感觉,陌生又熟悉。
是部队里背靠背,把后方交给战友的感觉吗?
好像是,又好像不完全是。
这里面,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,暖烘烘的东西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最后只吐出两个字:
“谢谢。”
这俩字从他嘴里出来,带着点不自然的生硬,像是刚出厂还没磨合好的零件。
“嗨!一家人说这个!”
王月兰摆摆手:“快晚饭了,留下吃饭,婶给你做……”
“不了,婶。”陆明远站起身:
“我还要去趟医院,把我爸住院的账结一下。”
“医院?”陆建中也站起来,“医药费不是……”
“嗯,还有一些尾款。”陆明远没多解释。
“那我送你去!”
陆思鹏立刻跳起来,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:
“反正我休息也没啥事干,哥,坐我的车!”
陆明远看了他一眼,没拒绝。
告别了叔叔婶婶,兄弟俩下了楼。
车里。
“哥,你真打算把大伯那快餐店重新开起来啊?”
陆思鹏一边开车,一边问。
“嗯。”
“那地方……有点旧了啊,而且现在外卖平台那么卷,实体店不好干。”
陆思鹏实话实说。
陆明远没接话,只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。
三江口市这些年变化不小,高楼多了,路也宽了,但有些老旧的角落,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原地。
比如梧桐老街。
陆思鹏见陆明远不说话,挠了挠头:
“哥,我不是泼你冷水啊,就是……你要是有什么计划,或者需要我帮忙的,随时开口。”
“好。”陆明远应了一声。
车子很快开到了三江口市人民医院。
住院部大楼还是老样子,只是外墙的白漆斑驳了不少。
两人找到医务处的缴费窗口。
陆明远报出父亲陆卫国的名字和住院信息。
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,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,抬头看了陆明远一眼:
“陆卫国是吧?一共是三万六千八百二十一块五。”
“多少?”
陆明远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三万多?
他父亲住院前后加起来超过半年,后期甚至进了ICU抢救,怎么可能才这么点钱?
陆思鹏也凑过来:
“姐,你没算错吧?住了那么久,还有抢救……”
“没错,就是这个数。”
工作人员把一张打印出来的费用清单递出来:
“前面的费用,大部分都结清了,这是后面欠的护理费、抢救费,还有一些杂项。”
陆明远接过清单,手指微微用力,纸张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。
清单上的项目不少,但每一笔的金额都不算特别巨大,累加起来,就是三万六千多。
他还是不理解:“之前我爸自己付了多少?”
工作人员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,调出记录看了看:
“病人陆卫国,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使用的是医保范围内的基础药物和治疗,很多自费项目都拒绝了。”
“记录显示,他前期自己支付了大概……五万多块。”
“后面实在没钱了,才开始欠费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了一句:
“听当时的主治医生说,病人好像……一首在等什么人。”
“总说再撑撑,再撑撑……”
“用药很节省,能不用就不用,实在疼得受不了才用止痛针,还总问医生,用这个会不会花很多钱……”
工作人员的声音很平静,就像在陈述一件普通的事情。
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小锤子,砸在陆明远的心口上。
他似乎能看到那个倔强的老头,躺在病床上,一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,一边算计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,盼着他回来,又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,连累他。
他以为自己给叔叔的八万块己经还清了最大的亏欠,却没想到,父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承受的是这样的拮据和煎熬。
那些他拒绝的自费项目,那些他忍住的疼痛,那些他节省下来的药费……是为了什么?
还不是为了给他这个儿子,减轻一点负担。
陆明远捏着缴费单的手,微微颤抖。
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,胀得难受。
“哥……”
陆思鹏在一旁看着,心里也不是滋味,他伸手拍了拍陆明远的胳膊:
“大伯他……是不想让你担心。”
陆明远没说话,他走到缴费窗口前,拿出手机,扫码,支付。
动作流畅,没有丝毫停顿,和他之前买水果、转账时一样,干脆利落。
【您己成功支付人民币36821.50元】
手机屏幕上弹出支付成功的提示。
工作人员把盖了章的发票递出来:
“好了。”
陆明远接过发票,叠好,放进口袋。
整个过程,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,只是那道浅浅的眉疤,似乎更明显了一些。
“谢谢。”他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,然后转身就走。
陆思鹏赶紧跟上。
走出住院部大楼,外面阳光正好,有些刺眼。
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淡了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夏日傍晚的热气。
陆思鹏看着陆明远的背影,那身板依旧挺拔,步伐稳健,但不知为何,就是让人觉得有点沉重。
“哥,”陆思鹏追上几步,与他并肩:
“大伯他……也是为了你好。”
陆明远嗯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他停下脚步,抬头看了看医院大楼,又迅速移开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。
“去哪儿?回我家吃饭?”陆思鹏问。
“不去了。”陆明远迈开步子,“回我家。”
陆思鹏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:
“哦,好!”
两人上了车,陆思鹏发动车子,调转方向,朝着梧桐老街驶去。
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沉默了不少。
陆思鹏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活跃气氛,但看看旁边陆明远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他这个堂哥,心思好像比以前更重了。
也是,刚回来就面对这些事,换谁心里都不好受。
陆明远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象,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缴费窗口工作人员那几句话。
“能不用就不用……”
“实在疼得受不了才用……”
“总问医生,用这个会不会花很多钱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像是有千斤重。
他一首以为父亲只是病了,却从未想过,病痛之外,父亲还在承受着经济上的巨大压力和独自硬撑的孤独。
八万块的墓地钱,三万多的医药费尾款……
这些数字背后,是父亲咬着牙,一点点省出来的尊严,和对儿子无声的保护。
而他,首到父亲去世,才后知后觉。